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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可怕的災難


  「拉」是拉屎拉尿,乃人生第一大事。一旦情急,上帝都擋不住,一個人被捉到修理廟,第一個節目恐怕就是屎尿齊流。明王朝有一位禦史先生(偶忘其名矣),從遙遠邊塞被逮往北京的時候,嚇得尿都是青的,可見再大的威力只能使之更管制不住,不能使之戛然停止。南京秦淮河乃五代豪華勝地,絕代佳人李香君女士和董小宛女士,就是秦淮河上的尤物,思想起來,靈魂都能出竅。可是再美的秦淮河,因為沿岸住戶「拉」的大事沒有解決,遂被糟蹋得不成樣子,柏楊先生抗戰前後,都在南京住過,有時和朋友前往閒遊,朋友去茶館聽書,我就去河畔參觀奇景,尤其是早上,真能大飽眼福。只見一位漂亮絕倫的太太焉,一手提著馬桶,一手提著青菜,嫋嫋婷婷地來啦。彎下纖腰,努力洗菜,洗菜已畢,「嘩啦啦」倒出糞便,然後再洗馬桶。

  這種洗法的順序是對的,可是就在她上游三五步的地方,也有一位漂亮絕倫的太太焉,也是一手提著馬桶,一手提著青菜,嫋嫋婷婷,彎著纖腰,也在那裡先洗菜而後洗馬桶。秦淮河兩岸,全是如此鏡頭,使人忽然想起一則小幽默:一個病人躺在床上正哼,忽然有人敲門,敲得「咚咚」直響,只好答應一聲,護士小姐進來,不知道是要開刀,抑要全身檢查,反正三下兩下,把他剝了個淨光。在一切都就緒之後,病人喘氣曰:「既然如此,你剛才還敲門幹啥?」

  嗚呼,病人問得好:「還敲門幹啥?」蓋既然不避諱裸體,不敲門頂多也不過如此。但護士小姐仍然敲門,無他,禮貌使然,習慣使然,敲和不敲在終結上雖然一樣,但在心理上卻不一樣也。

  秦淮河先洗菜後洗馬桶,終結上雖然一樣,但在心理上也不一樣也。所以弄得如此尷尬(到秦淮河串門而被留吃飯的朋友,當你想起面前的尊菜原來在糞湯裡努力洗過,恐怕真得多吃兩碗),是「拉」的問題造成。所謂傳統的優秀文化,竟沒有把這件大事作一個徹底安排,而只是一味躲避它,掩著尊眼,只要先洗菜後洗馬桶,就心安理得啦,而讓洋大人發明了抽水馬桶,真應羞死又羞活也。

  抽水馬桶在中國已經非常普遍,公寓房子「拉」尤其重要,一旦抽水沒有水,那才是最可怕的災難,而一旦現代化的抽水馬桶被「中學為體」,住在樓下的朋友只好罵大街矣。就在前天,位於臺北敦化南路的光武新村辦事處,還發了一張通知給各住戶,提醒各家,不可把花生、糖、木塊、硬紙等扔進去,善哉!

  因為寫「拉」,一個西崽朋友喟然歎曰:「中國人真賤,隨地吐痰,隨地小便。」關於吐痰,屬於「上拉」的範圍,可以暫時不必研究,我們要研究的只限於「下拉」。中國人喜歡隨地小便,恐怕不是骨頭賤不賤問題,而是有沒有出路問題。外國月亮有時候是圓的,但有時候也是扁的焉、暗的焉、臭而不可聞的焉。嗚呼,洋大人也照樣隨地小便,在西崽尊眼裡,美國佬的骨頭該很貴了吧,別的地方我不知道,只知道紐約地下鐵道黑地裡,照樣尿騷沖天,如果不用手帕緊掩,走過一趟,真能薰出鼻膜癌。

  一個人如果能坐抽水馬桶舒舒服服地拉,就是給他一塊錢,他也不會跑到馬路上鬼鬼祟祟地拉。五年之前,臺北發生的一號凶宅慘案,各位諒還有記得的,該凶宅男主人陳奕先生,就有一種使人脫帽起敬的毛病。報上說,他服務的機關裡,雖然也用的是抽水馬桶,但他卻拉不出,只有回到他自己凶宅,才拉得出。嗚呼,我們不是批評他拉的態度,而是藉以說明到處亂拉是迫不得已的焉——如果把陳先生拴到馬路上亮相三個月,包管他照樣拉得,不過只要有可能,他就寧願多跑兩步路,回去舒舒服服地拉。陳先生如此,普通小民亦然。蓋再偉大的英雄好漢兼貴骨頭,一旦內急如鼓,而又舉目無親,找不到出氣的地方,以美國人的「西化」,照樣也會亂拉也。所以「拉」的問題不能解決,住的問題也不能解決。

  「曬」是曬衣服。滿清王朝末葉,海運大開,和各國有了交通。駐在東京的大清帝國公命名館,就曾發生過「萬國旗」鏡頭:原來公使夫人把她閣下的裹腳布焉、內衣內褲焉,一條條,一件件,用竹竿一挑,掛到使館門前。日本人開化不久,哪見過這種場面,遂大驚失色,奔相走告,以為古老的中國又有啥太極、《易經》之類的傳統花樣祭出來啦。這是一件丟人的事,不過我想該館所在地的房子,可能沒有曬衣服地方。

  有人說,豈有此理,怎麼會沒有曬衣服的地方?嗚呼,該館是不是沒有曬衣服的地方,並不敢確定,但現在已是一九六五年,就在兩年前,臺北市蓋了一排「中華商場」,照出相來,印到明信片上,煞是好看,它們就硬是沒有曬衣服的地方。

  (本書完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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