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柏楊 > 暗夜慧燈 | 上頁 下頁 | |
禮多人怪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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畸形人所以冒著被人幹他娘的危險,而仍照寄賀年片不誤,大概他閣下對心理學頗有研究。俗不雲乎:「禮多人不怪。」我給他一張賀年片,教他看我多麼溫柔癡情呀,接片的傢伙,如果對我有壞印象,一接該片,能變好;對我有好印象的,一接該片,印象就更好矣;根本沒印象的,一接該片,豈不也就有了印象乎?這種心戰之術,事實上也往往會收到奇功,蓋寄寄賀年片,不過小焉者,而和這種同一原理的,還有「召見」之術。 提起來召見,有一度真是其效如神,有些當老闆的,心血來潮,最喜歡召見夥計。一九一〇年代之初,我去上海,一個朋友,芝麻職員一個,有一次在報上發表一則短文,大談國家大勢,頭頭是道,文情並茂。不知道怎麼搞的,被董事長知道啦,於是乎,有一天焉,他桌上放了一紙通知,通知上說,董事長第二天下午召見他啦。第二天他一早就沐浴更衣,披掛整齊,屆時惶惶恐恐,趨進(非「走進」)董事長辦公室,教他坐他不敢坐,教他站他也站不穩。董事長倒非常民主,喊他「同志」,又握他的手,問他家裡有幾個人、住在哪裡,又問他有啥困難。最後告訴他曰:「有什麼困難只管找我。」言畢端茶送客。 從此之後,該小子就春心蕩漾,認為他有的是前途,馬上就要不得了啦,連柏楊先生這種老朋友也不能交啦,有時馬路上碰見,他竟假裝不認識我,把我氣得七竅生煙,也不再理他。老妻就埋怨我臭骨頭曰:「一個人的架子突變,必有原因,你不緣竿而上,真是窮昏了筋。」可是既已不理他於前,現在再去巴結,實在一時磨不開,只好放棄良機。 可是一直過了一年,仍沒有動靜,該朋友的架子就慢慢恢復原狀,一直等到他覺得確實沒有希望時,才降貴紆尊,跑到柏府,一進門就歎氣。(有些人真是天生奇骨,大小由之。)嗚呼,這都是想當年的往事矣,那時民智未開,以致有此誤會,到了現在,大家才弄明白:老闆召見你閣下,不是他要對你有印象,而是要你對他有印象;不是他要愛護你,而是教你愛護他;不是他要關心你,而是要你關心他;也不是他要幫助你,而是要你對他產生知遇之感,以便萬一有那麼一天,好殺身以報。 亂寄賀年片的心戰,跟這種類型的召見,有異曲同工之妙。你瞧,堂堂市長大人都向我恭賀年喜啦,下屆選舉時,我不選他選誰?有此一念,遂蔓延成災,連佛教徒都慶祝起耶穌先生的聖誕矣。 這兩年來,寄「乾娘片」的風氣漸漸消失,大概頭子們忽然發現小民並不都是好愚弄的,不但沒有收攬到人心,反而有被乾娘的危險,也就高抬貴手矣。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轉變,值得大書特書者也。 但柏楊先生卻是一直寄賀年片的,數十年如一日,而且我之寄賀年片也,完全採取主動,不管你高興不高興,不管你喜歡不喜歡,也不管你開不開省罵國罵,我要是寄的話,泰山都擋不住。蓋賀年片是一種表示懷念的東西,清王朝末年,那時流行的是拜貼,用大紅紙條,寫上自己姓名,然後開列一張詳細住址,交給僕人逐戶送上。現在改為郵寄,已經方便得多啦,只要貼四角郵票就能把千裡外郵差先生支使得雙腿亂跑,人們更應該利用這種科學進步,互通衷情。有些人以不寄賀年片為榮的,我卻是以寄賀年片為榮,我不但寄,前不言之乎,還主動地寄;不但主動地寄,還親筆地寫,還親自一張一張往信封上貼郵票(老妻有時想幫忙貼,我都不准)。可借無法一一寫信,否則我還要一封一封地寫哩。 朋友們睽違得太久,都有點模糊啦。一年一度翻開通訊冊子,恭恭敬敬地依冊照寫,他閣下的模樣和最近一次晤面情形,就油然浮上眼簾,真是古人所說的「如對故人」。寫好之後,把卡片裝進去,再往上一張一張地貼郵票。貼郵票時,二度再看一遍,也等於重溫舊夢。這種一張一張往上貼郵票之法,郵局最為反對,有一次我把大疊賀年片抱到郵局,櫃檯小姐伸其玉頭一瞧,柳眉皺成一團,埋怨曰:「你為啥不寄大宗郵件呀?」我曰:「我不知道還有大宗郵件。」她明察秋毫曰:「你這個老頭,去年也是不知道,前年也是不知道。」我只好裝傻而笑,她把那一疊賀年片往裡一拉,「嘩啦」一聲,散了一地,悻悻曰:「都像你這麼貼郵票,我們蓋郵戳,手都要蓋斷啦。」我曰:「大宗郵件也得蓋郵戳呀。」她曰:「那是拿到總局用機器蓋的,用不著我們一個一個往上敲。明年再寄時,記住寄大宗郵件,聽見了沒有呀?」我曰:「對不起,明年一定道辦,不遵辦你就罰我請你看電影。」 不過明年我還是要一張一張往上貼的,屆時如果該小姐仍在櫃檯之上,我就轉移陣地到別的郵局去寄,臺北共有三十一個支局,一年去一個,至快也在三十一年之後才能再碰她的釘子。但有一點務必請郵局老爺放心,我貼的郵票,無一不合規格,直式的一定貼到左上角,橫式的一定貼到右上角,如果用機器蓋戳的話,包管如意,這是我的偉大細心之處,不可不知也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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