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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禍當頭


  中國人當然也夠頑強的,世界各國的華僑社會無不使當地的洋大人感到難以理解。不過,那都是上一代的人啦,到了現在這一代,隨著民族自尊心的墮落,好像不但不最難同化,反而最易同化矣。近百年來,中國對外來文化,似乎只有一條路,那就是進口之後,先行醬它一醬,把橘子醬成枳子,一直醬到適合中國特有的「國情」為止。於是乎洋大人有斑馬線,臺北也有斑馬線,不過臺北的斑馬不是保護行人的,而只供軋死護士小姐之用。洋大人有聖誕,臺北也有聖誕,不過臺北的聖誕不是骨肉團聚,而只供跳舞狂歡之用。洋大人有陽曆新年,臺北也有陽曆新年,不過臺北的陽曆新年不是休息慶祝,而只供寄賀年片之用。

  賀年片應該是一種極有人情味的舉動,柏楊先生每年一定要寄。蓋工商業越發達,社會也越緊張,謀生也越不易,時間也就越是金錢。除了少數生有異稟的朋友,大多數小民都兢兢業業,東奔西走,馬不停蹄,從太陽東升跑到紅日西下,不要說休息啦,就是靜坐十分鐘想一想的時間都沒有。自然產生了一種現象,那就是,一個人的生活圈子逐漸縮小,除了工作上,也就是除了為賺幾個錢而必須接觸的那一小撮人外,很難心平氣和地找幾個朋友東南西北聊聊天、輕鬆輕鬆。做官的忙於逢迎鑽營,表演忠貞;做商的忙於軋頭寸,打算盤;做工的忙於擔挑拉抬,腰痛背酸;當教習的口幹舌渴;當文人的爬格紙能把鼻涕都抓出來;當權的每天提心吊膽,惟恐誰踢他的屁股。以致人頭亂鑽,人腿亂跑,正如元曲上說的:「密匝匝蟻排兵,鬧嚷嚷蠅叮血。」

  於是乎,再要好的朋友,不要說遠到異國異地矣,縱是同在臺北市,也成了咫尺天涯,如果沒有特別安排,真能三年不通音訊,病了的固然不知道,便是出了車禍被軋斷了脖子,也不知道。而人是感情動物,疏遠得久啦,最老朋友間的友情可能慢慢褪色;半老朋友間的友情已經不太濃,說不定十年下來,會變成了陌生人矣;至於新交的朋友,好像妓女接待嫖客一樣,幾個月下來,更是無啥介事。

  不知道從哪一年起,可能是一九五五年吧,寄賀年片成了一窩蜂。一個交際相當狹窄的小子,能一口氣接上三五十張。柏楊先生一向是人多地方不去的,每天除了上班,就是蹲在家時冒充老太爺,很少與外界來往,為這件事,老妻還一口咬定我完啦,她常曰:「你瞧人家張先生,天天跑處長公館,如今當上主任啦。」又曰:「你瞧那個姓趙的,走上部長太太的內線,就要去美國出席啥會議啦。」說得我心癢難抓。嗚呼,柏楊先生天縱英明,腿有黑痣,豈是沒前途之人?就決心也奔走奔走權貴之門。可是拍馬屁鑽路子這玩藝,和其他救國救民的大道理一樣,說起來容易,真的去幹,就不簡單。而且現在社會,圈圈差不多都是先天的,單純靠把頭削尖猛鑽,並沒有太大用處。夫先天的也者,最典型的莫過於同一訓練班,同一訓練學堂,或留美時同一個客柔撲。同學焉,教習焉,自然成為一個圈圈。於是東圈西圈,勇不可當,圈外之人,縱然把頭皮鑽破,頂多也不過鑽成「門神」,猛一瞧你在門裡,可是遇到風雨黑夜,大門一關,你仍然被關在門外。所以後來我也就不再鑽啦。我說這些,不是說我清高,誰要以為我清高,誰就大腦不清,蓋沒有圈圈的人永遠受到排斥,老妻雖程度甚低,見識倒並不甚低也。

  一個人到了沒有圈圈的地步,真是孤苦伶仃,不過社會關係也順便地就單純起來。從前有人說,謝冰心女士寫作範圍是個啞鈴,一端是母親,一端是學堂,當中只被一條細線相連。柏楊先生的生活同樣也是一個啞鈴,一端是辦公室,一端柏府,當中不過一條馬路。然而,就是這麼一個可憐老頭,在那幾年過年時,都能接到七八十封賀年片,其他稍微有點架勢的顯赫人物,其賀年片之多,真要用洗腳盒裝也。

  直接受賀年片之災的,有三種人焉:一曰秘書老爺的手,照冊猛抄,有時能抄三天三夜,關節都抄得脫了臼。一曰郵差先生的腿,身上背著一袋袋漠不相關的「大宗郵件」,腳底下都能跑出燎泡。一曰官崽的娘——不是他娘的胴體,而是他娘的耳朵,蓋接到該官崽賀年片的朋友,打開一看,開臺灣省罵曰「幹他娘」,則他娘的耳朵如不泡到涼水裡,真能燒掉。風氣所及,凡是有秘書而他又有權亂花納稅人錢的傢伙,把各機構單位的職工名冊,收集一份,不管大哥二哥麻子哥,不管人死了沒有,或離了職沒有,更不管認識不認識(當然不認識),只閉著尊眼教秘書老爺寫而寄之,這種賀年片,不叫賀年片,而叫幹他娘片。

  (柏老按:一九七〇年代之後,社會層面加多,傳統的政壇是唯一重要層面的現象,逐漸退卻,成為重要層面之一,不再是唯一層面啦;但各種層面裡,圈圈仍在作怪,簡直是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。咦!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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