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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年快樂


  陽曆年元旦終於過去,由一九六二,跨進一九六三,如此大變,快樂之人自然應運而生,姑且舉出幾種,以質國人。

  一

  第一種快樂之人,乃深明大義的公教人員。案查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我堂堂中國,割據我堂堂寶島臺灣,凡五十年。經過了八年抗戰,打得一塌糊塗,總算吐贓似地把臺灣吐了出來。吐了出來之後,凡是日本的一切暴政,統統加以剷除,十三年來,頗著成效。可是只有一件暴政一直維持到去年才改革掉,那就是所謂「年終獎金」。蓋中國從來沒有這種「年終」什麼的廖說,當一個公教人員,能夠獻身救國救民大業,工作本身就是一種榮譽,還要啥獎金哉?而竟容忍日本鬼子留下的殘餘措施,凡十二年之久,自令人痛心疾首。幸虧去年大官巨公,振臂一呼,萬眾回應,把年終獎金之制取消,這又是公理戰勝強權之一例,真是快樂得很也。

  去年初冬,報上載有各方面醞釀要求恢復年終獎金的消息。柏楊先生看啦,龍心大怒,如果這種侵略殘跡竟可恢復,則啥侵略殘跡不可恢復乎?幸大人先生擇善固執,不為所動,邪謀未能得逞;否則,人人在最後年關,都撈一筆,算啥體統?如今元旦已過,鐵的事實終於毀滅那種一定發年終獎金的惡毒謠言,柏楊先生乃額手稱應。其實不但我一人而已,凡是深明大義的公教人員,相信也會跟我一樣非常高興,現在孔孟學說大行的目的,就在於此。君沒有聽說聖人之一的顏回先生乎?窮得連枕頭都沒有,枕著胳膊,還歡歡喜喜地唱歌哩。

  我曾經到過很多朋友家,有一家可以說最窮,老少五口,靠月薪一千一百元度日,只有一條破被,小孩子天天去污水溝裡撈菜吃,八十歲的母親輾轉床上,已四年之久,無錢送醫。可是,他們竟赫然有一個枕頭在焉,比顏回先生高級得多矣,而竟不知道用唱歌以表示其快樂,其蠢固如豬也。不過因孔孟學會成立,朱熹先生陰魂復活,再加上取消年終獎金之故,終有一天可以把他們的氣質變化過來,一定會快樂一陣。如果仍有執迷不司,非愁眉苦臉,唉聲歎氣不可之輩,無疑地都是些不堪造就的傢伙,屬於「沒有辦法階級」,為柏楊先生所不喜,自亦為國人所共棄《法門寺》劉瑾先生不說是說過乎:「桂呀,拉出去給我嘩啦了吧。」際此啥啥前夕,以及啥啥之際,真應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。

  二

  第二種最快樂的人,則是郵差先生和秘書先生。蓋「賀年片之災」已過,郵差先生可舒舒腿,秘書先生可舒舒手矣。世界上各種災情均有,唯我們的花樣特多,連修堤都能修出洪水,何況賀年片乎?只不過賀年片之災,沒有洪水那麼來得有勁而已,但其害人的程度卻並輕不了多少。我有一個朋友,在某大衙門秘書處任書記之職,前天我去找他,一進其門,便發現氣氛有異,原來他正替他的頂頭上司向人寫賀年片哩。桌子上堆了一大堆——有別人寫給他頂頭上司的賀年片焉,有各機關、各公司行號、各公會,以及其他平常連名字都沒有聽說過的公私單位的職員名冊焉。該朋友已寫了七八天矣,寫得兩眼冒火,手像要掉了一樣,憤怒之情,上沖霄漢。他每寫一字,便開一句臺灣省罵,曰:「幹你老母。」我坐在那裡只十分鐘,看他寫的有局長焉、有部長焉、有委員焉、有科長焉、有科員焉、有編輯焉、有記者焉。不禁暗暗吃驚,假如他們的老母真的有點知覺,知道該官崽賀年片的代價,竟如此之大,母子們尚可為人乎?

  賀年片一旦發展到「幹你老母」的程度,那才是真正地禍延考妣。賀年的結果,不僅賀者無心,受者也同樣無意。嗚呼,只有在郎有心妾有意的情況之下,才能兩情融洽,賀年片達不到這種任務也。有一個極大之官焉,賀年片裡還附有一張油印的信件,上面印的是:「茲寄上某大官之賀年片一張,敬請查收為荷。大官秘書處啟」。接信的人拜領其賀之餘,真是非拉一泡屎,不足以言感激。我有一個朋友,便接到一張這種賀年片,看畢一語不發,就往字紙簍裡一丟,問他啥子原因,他曰:「這種從名冊上抄下來的交情,屁都不如。我平常向他磕三百個響頭,他都不會理我。而今靠著名冊就想使我對他產生好感,做他小舅子的夢吧,天下有如此廉價的東西哉?」君不見報上常登著向死人寄賀年片之事乎?假官他們之間真有一分友情,不致這朋友翹了辮子都木宰羊也。也可能秘書照鬼書符,「幹你老母」幹得起勁之餘,即令明知道該傢伙已死,也照樣寄發,反正跟自己毫不相干。

  柏楊先生深知有「幹你老母」之危,故一向對賀年片有兩大原則。一曰,每年只印五十張,揀若干至少最近一兩個月未見過面的朋友寄之,寄得恭恭敬敬,親筆書寫。對長輩則在自己姓名上加一「晚」字,絕不濫發。凡七八年,年年如此。然而每年認識的新朋友又如之何乎?嗚呼,柏楊先生還有啥前途?認識我反而有被打小報告的危險,一個小民,一旦上了年紀,朋友只會越來越少,不會越來越多也。二曰,我對接到的賀年片,凡是秘書書記手筆者,一律撕成碎片,投入水溝(有一次不小心投入抽水馬桶,害得花了八十元雇人去通,不但不復,必要時還國罵省罵一齊開之,以表隆重回報。)

  但附帶聲明曰:柏楊先生今年卻沒有印賀年片,非不印也,實在因那一筆開支太過於龐大。同時我發現不印賀年片也是一種德政,如果亂七八糟,四處亂寄,豈不是惹得秘書先生又要蠢動乎?新年已過,聖人曰:「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。」而今秘書先生放下寫賀年片之筆,雖成不了佛,其快樂固差不多也。

  三

  除了上述兩種人之外,還有第三種人,其快樂也是無窮的,那就是腳踏車上沒燈的朋友。每逢過年過節,世界上最緊張的地方,恐怕要算臺北市的黑巷子,人影憧憧,細語切切,神秘恐怕,好像諸葛亮先生的八陣圖,一旦看見一個沒燈的腳踏車貿貿而來,一聲呼哨,蜂擁而上,那傢伙就算倒定了楣。先是一頓猛訓,然後是一筆罰款,不服氣的話,則警察局。嗚呼,騎腳踏車的朋友乃抵抗力最弱的動物,自然掏錢消災。柏楊先生前些時借了一輛,騎著去看耳朵(最近聽覺不太靈光,真是老矣),那個該死的磨電燈,早不壞,遲不壞,偏偏走到埋伏陣地時壞啦,剛推著走了兩步,三作牌一躍而出。我一看情形不妙,立刻笑容滿面,但那無濟於事,仍是付款結案。

  有人造謠說罰的那些錢除了一部分繳庫外,剩下的大家瓜分,顯然是惡意中傷,我誓死不信。蓋查燈完全是愛民措施,你要是不燃亮,一下子騎到公圳裡怎麼辦?故抓得起勁,乃是熱心公務。我們這裡說了半天,不是批評誰對誰不對,而是說,新年一過,買不起車燈的鐵馬之士,可以喘一口氣,身上的細胞,留待過端陽節再緊張可也。

  (柏老按:賀年片之災,自一九五〇年代末期起,延續數年之久,天怒人怨,一九六〇年代末期,始銷聲匿跡。今天回憶當年官場百態,恍然若失。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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