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發思洋之幽情


  在中國社會上,無論辦啥事,衙門也好,社團也好,官也好,民也好,商也好,教也好,只要你找到他們,你就看不完的晚娘臉和豬八戒臉。該臉見了你就好像見了殺父之仇兼奪妻之恨,那股氣可大啦。不要說別的,請貴閣下現在就打個電話試試,中國的電話似乎可以作為中國現代文化的總的代表。前些時我去一家報館(為了保衛飯碗,不敢說出該報是啥報,只可透露一點,該報可是以提倡民主聞名於世的),就碰上這麼一個巨大場面。一個高階層分子對電話吼曰:「你愛捐不捐,要捐就送來,不捐拉倒,沒人去取。」言畢「砰」的一聲,把耳機摔下,其聲之大,幾乎把我老人家的耳膜震一個洞。悄悄向人打聽,原來該報有一則苦命父女的消息,讀者老爺想捐點款,因無人可送,希望報館派人去取。嗟夫,東夷之人也,西狄之人也,那些沒有五千年優秀傳統文化番邦之人也,對陌生人總是問曰:「我是不是可以幫助你?」「有啥地方要我效勞?」真使人發思洋之幽情。

  有一位朋友初遷臺北,到區公所辦戶口遷移,戶籍老爺告曰,新戶籍的戶籍謄本必須要到一個星期之後才能發,理由一大堆,不必細表。可是該朋友的女兒明天就要憑那玩藝報名考學堂,當下急得大汗如雨,知道我老人家口才奇佳,就找我幫忙。我想這簡單得很,好像政府有過規定,戶籍謄本兩個小時就可拿到,何物小子,膽敢破壞政府威信?當下就昂然前往,可是一進門我就覺得大事不好,乃改變嘴臉,向該肩籍老爺哀求幫忙,說到動心之處,恨不得要下跪,下跪無效,我就只好據理力爭。可是該小子就好像看我耍猴戲,冷笑曰:「你可以告我呀!」實在無法,只好施出撒手鐧——找到一位在區公所做事的朋友,他拍胸脯曰:「老頭,你且稍待。」十分鐘後,就把戶籍謄本塞給我。當我把該戶籍謄本送到該朋友府上時,他們一家大小歡聲震天地,視我老人家為天神,認為我在臺北沒有白混,當下就把洋芋拿出來敬了我一支。告辭之後,一路上頗為得意,不在話下。

  然而,這裡面似乎埋伏著一個問題,那就是,任何「有辦法」的人,對人與人間的仇眼相視,都無良策,「有辦法」的結果不過依靠特權。柏楊先生祖宗有德,固然三下五除二就辦好啦,可是其他千千萬萬沒有柏楊先生「辦法」的小民,不要說女兒考學,就是老太婆上吊,對方該無動於衷,仍無動於衷。

  但簡真先生說,別在不必復古,「禮義」卻是非復古不可。這一點我老人家就不同意啦,蓋我們看出來的毛病雖然一樣,可是開出的藥方卻不一樣。

  簡真先生主張向古看齊,似乎又走上了「古時候啥都好」。簡先生雖然聲明只是「禮」好,但古時候「禮」是不是好,卻是另一個問題,似乎得研究研究。一個倒楣分子得了腸胃炎,腹痛如絞,請醫生當然請醫生,這個原則是沒人反對,但在方法上,總不能暈暈忽忽把胡適之先生《差不多先生傳》裡的獸醫老爺請來吧?用治狗的方法治人,固然可能藥到病除,但也可能一劑口服液就伸了腿而瞪了眼。「遵古炮製」的觀念必須連根拔掉,而改為用最新的配方,才是第一等好藥。拜託各位老爺,再不要往「古」的垃圾堆裡鑽啦,那裡是找不到金鋼鑽的也。

  春秋戰國時代,大家都亂七八糟,孔丘先生和孟軻先生一些反調分子,實在找不出活榜樣,只好以鬼立教,把三皇五帝,梳妝打扮,弄出來亮相。現在我們走運多啦,有的是活榜樣,為啥現成的冰西瓜不吃,卻跑到供桌那裡對著塑膠西瓜直流口水乎哉?

  孫觀漢先生在《菜園裡的心痕》中,有一段報導,且照抄在下面:

  剛才和六歲的小女孩看了馬戲回來,又做了一次大小孩,也是人生快事。匹茲堡的戶內運動場,在美國算新而大的。今天因已在演尾,故場中不滿座,大多數的觀眾,因要省錢,多坐在很後的座位,所以當開場,前面許多排空位很多,場中管理少,如果觀眾要挑座位,一無困難。中段休息回來後,大家仍坐原位,前面的空座依舊。在中國人的眼中看來,美國人實在不夠聰明,有了這麼多空座位不移換。狄仁華先生指出在國內互借長期汽車票的情形,這裡就不致有。這是為什麼,美國人是真的那麼「笨」嗎?我們對這種「笨」的社會風氣,是不是應加三思?三思後我們應否自我實踐?

  我老人家想,洋人笨倒不笨,只不過「傻」罷啦,如換了柏楊先生,早忽連倒冬,連爬帶跳擠到前排座位上矣。而且說不定因為擠得過於英勇,還會擠死幾個,以資紀念。蓋空著還不是空著,利己而不損人,這還算高級的哩。更精彩的是前排座位剛欠他的屁股,我老人家的屁股已坐下啦,你敢教我起來?怎麼,你不敬老呀!吾友朱桂先生在南投縣草屯中學堂任教時,有一次從台中剩公路局車回草屯。車上有幾位掛著南投縣政府證章的職員,上車較遲,只好站著。走到半途,忽然拋了錨,司機老爺央求大家下來推推,朱桂先生乃是無識之徒,竟然響應號召,下來推啦。而那些職員卻像沒有這回事,朱先生推了個氣喘如牛,等到上車,咦,那幾個本來站著的職員老爺卻一個個都有了座位,而推車的朋友反而幹瞪著眼。這還不算,最難得的是,朱桂先生放到座位上的上衣也被摔到地下,上面還有幾個偉大的腳印。他閣下上前理論,該職員以白癡視之,冷笑曰:「這座位是你家裡帶來的呀!」不但不可理喻,也不可情喻矣。

  嗚呼,這正是中國應向洋大人學學之處!不但學學洋槍洋炮,更應學學匹茲堡那些小民的做人處事。這種「禮」,在古中國是找不到的,在今中國恐怕更是沒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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