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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別全盤西化


  老太婆炫耀小腳是一種至死不悟,醬缸蛆炫耀醬缸則是一種至死不悟兼虛驕之氣。孫觀漢先生上周寫了幾個字在一份他剪寄的《真實》雜誌單頁上曰:「中國人在『倒運』中,心理上尚有這麼多自傲,我真怕『走運』時期來臨!」

  孫先生顯然對未來感到隱憂。不過,「欲知來世果」且看今世因,今世充滿自傲,絕不會有一天成為真正的大國,敬請放一百二十五個心可也。但孫先生的隱憂卻發人深省。嗟夫,中國到今天這種地步,真應該父母兄弟,抱頭痛哭,把過去的一切都搬出來檢討檢討。然後,吸鴉片的戒掉鴉片,吸海洛因的戒掉海洛因,推牌九的戒掉推牌九,偷東西的戒掉偷東西,包妓女的立即把妓女遣散,病人膏盲的立即送進醫院,害花柳病的立即打六 〇六,斷手斷腿的立即裝上義肢;把翻閒話挑撥是非的長舌婦,痛揍一頓,把整人為快樂之本的傢伙,趕上山上。然後一齊下田,耕地的耕地,播種的播種,挑土的挑土,澆水的澆水,這個家才能夠興旺。如果大家只會張著大嘴瞎嚷,而嚷的只是我們從前是多麼好呀,恐怕只能限於過去好,現在可好不了,將來更好不了。

  有些人似乎害著翹尾巴瘋,一談到美國,尾巴就翹起來曰:「美國的文化太淺!」(也有說「沒有根基」的焉,也有說「沒有深度」的焉,反正他們那玩藝沒啥。)美國文化是不是淺,是別一個問題,即令它淺啦,我們才更不好意思。好像書香世家的破落房,披著麻袋,蹲在破廟裡,仰仗著別人殘茶剩飯過日子,地嚎曰:「俺祖父大人當過宰相,他祖父大人不過一個掏陰溝的。」不但不滿面羞愧,想想自己為啥窮,反而揚揚得意對方出身不高哩,嗚呼,真是奇事處處有。這句話應該是別人挖苦我們,而且誰要是這麼一提,都得打上一架,現在自己卻往外猛冒,實在是虛驕過度,一時轉不過彎。虛驕只是暈暈忽忽的自滿——自我陶醉,自我意淫,蒙著被子胡思亂想。

  柏楊先生前曾聲明過,現在再聲明一次,我老人家可不主張全盤西化,一頭撞到洋大人懷裡。前些時孫世鐘小妹妹給我來信,叫我「柏先生」,我就覆信訓之曰:「柏先生是洋大人的叫法,中國人的規矩,你要叫我柏伯伯才對。」她擋不住我這一訓,以後就叫我「柏伯伯」啦,蓋中國友誼中含有親情,是可以延長到後代的,似乎更應發揚光大之也。

  我們並不是說美國好得像一朵花,如果美國真好得像一朵花,他們就用不著三作牌和監獄啦。

  民主必須納入生活,才算真正民主。可惜這玩藝移植到中國,就成了花瓶,偶爾擺出來亮亮相。君不見我們最多的是「以示民主』呼哉?這個字最近比較少見,大概「示」的人和被「示」的人都有點不好意思。十年之前,我老人家在南投縣住過一個時期,那時「奉命不訴學」的男主角之一李國禎先生當縣長,縣運動會上,報紙就恭維他的舉動是「以示民主」,原來他閣下脫掉外套,跳了那麼幾跳而已。他為啥跳了幾跳乎?不是屁股上被狗先生咬了一口,不得不跳,也不是他閣下還有一份純潔的感情,非跳一跳不可,而是既然大家都跳啦,他這個小頭目覺得有「以示民主」的義務。而小民感同身受,就非擁護他不可矣。嗚呼,民主是不能「示」的焉,一「示」就是輸出品,就成了五花洞的小丑,只供別人娛樂而已。民主必須成為生活的內涵,想「示」都「示」不出來,而是自然的實踐。

  虛驕之氣最大的壞處是自己跟自己打堵牆,把自己孤立在水桶裡,喝得尊肚跟柏楊先生一樣的奇脹,於是就再也灌不進別的東西啦,頂多灌下一些洋槍洋炮鐵甲船。至於洋大人那些比洋槍洋炮鐵甲船更厲害、更基本的文化——教育、藝術、禮義、做人的道理和處世的精神——不要說再也灌不下去,簡直望一眼都會皮膚敏感。

  我們也並不一定要效法美國,效法效法德國、效法效法日本,也是自救之道。第二次世界大戰後,德國和日本復興之快,真是可怕。中國同胞研究他們所以這麼快抓起來,發現了很多原因,聽起來有這麼一個印象,好像他們復興都是靠的運氣和技巧。嗚呼,大家似乎忘了一點,戰敗後的德國和日本,固然成了三等國家,可是他們的國民卻一直是一等國民,擁有深而且厚的文化潛力。而我們中國,一時站到世界舞臺上,不或一世,可是被冷風一吹,當場就連打三個噴嚏,流出鼻涕,有人勸我們吃阿斯匹林,我們就說他動搖國本,結果一個倒栽蔥,兩個人都架不起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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