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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藝算老幾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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陽明山第二次會談,有一個很特別的現象,那就是,文化界人士有之,教育界人士有之,理工界人士有之,獨沒有文藝界人士。眾生奔走互合,相對聳肩。一個真正的作家,對這種精彩絕倫的會談,興趣恐怕不太巨大。但對於文藝排斥于文化之外的這種氣質,則不禁毛骨悚然。千言萬語一句話,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人先生都是清王朝遺老遺少的緣故,腦盤裡多少仍有清王朝那種船堅炮利、視文藝蔑如也的絕妙之思;不管平常怎麼嚷嚷,到緊急時,便現出原形。 第二次世界大戰前,德國魯登道夫將軍研讀《孫子兵法》之餘,曰:「我佩服中國人,但我佩服的是古代中國人,不是現代中國人。」嗚呼,現代中國人有啥可誇嘴的?武功不用談,文事貢獻又如何?常在報上看到,中國跟洋人國文化交流簽約,簽約結果是送給他們一部影印的二十五史,或一部什麼四部叢刊。這些書,縱是中國人,又有幾個看得懂的耶?(柏楊先生讀二十五史時,連斷句都斷不好。)把這種硬頭貨交流到外國去,跟把古希臘文的大作交流到中國來一樣,除了給郵局做一筆生意外,不知道還有啥用!可是,諸官崽卻固樂此不疲,好像中國文化,發展到十九世紀便「嘎」的一聲停住,二十世紀以後啥都沒有。縱是印第安人,恐怕都不能這般猛幹,而我們的官崽還得意洋洋哩,可謂一絕。於是不禁問曰:「為啥不把現代的文藝作品——小說、詩、劇本、散文等等——翻譯翻譯,大量送給友邦乎?」 然而,這似乎關係著一個時代觀念——文藝算老幾的觀念。從大學堂中國文學系的課程上,可看出一點苗頭。研究的全是一些古董,不是《詩經》,便是《楚辭》,和時代最接近的元曲,距今也有六百年之久,似乎六百年以後無文學焉。柏楊先生前曾建議把現在的中國文學系,改為「中國古代文學系」,而再設立一個「中國近代文學系」,除了研究古董之外,還研究新的產品。嗚呼,現代大人先生看不起的作品,再過六百年,恐怕又有人當經典拜讀矣,豈中國人天生的「崇古命」乎?此議無人採納,蓋理由再充足都沒有用,無權便沒有分量也。於是臺灣乃成為洋大人所說的文化沙漠。大官憤然反擊,拿出幾株古老的樹幹炫耀,其情之急,其心之虛,可憐亦複可敬。 現在這時代,學理工的最最吃香,其情形跟清王朝末年,簡直如同從一個模子裡澆出來的一樣。那時的大人物認為只要有鐵甲船和洋槍、洋炮,國家便會強盛。而今的大人物又是如此這般,也認為只要我們能設立一個原子爐,只要青年人都去當工程師,就前途如錦。小民不禁歎曰:第一流人才都去學理工,則只有第二流學文法學科的人,才去治理國家,這個國家能搞得好乎哉? 文藝創作中,小說為首。從這個「小」字,可瞭解傳統士大夫對文藝是一種啥看法。中國所謂的「正史」,謊話多如牛毛。(例如,每個大頭目之生,必有其奇怪現象,不是謊是啥?)中國人不以為非,獨對文藝創作,卻認為是小說家言,荒誕不經。這當然是談得太遠,但歸結一句話曰:沒有文化水準的大人先生,迄今似乎非常得意地在故紙堆裡打滾,不敢正視一下文藝的價值。 陽明山會談的參與人士,都是一時的大小人物,自不用說。但其中如果有一位詩人在內,該是如何的氣氛,又該是如何的觀感也?官僚似乎只注意到有錢有勢的人,沒有注意到有影響力的人。老闆固然偉大,在他轄下,他開革你,你只有卷行李走路。但作家們的一冊書出,影響無限。金帝國皇帝完顏亮先生,讀到「十裡荷花,三秋桂子」,而欣然興投鞭斷流之志。林肯先生也是看了《籲天錄》,才注意到黑奴問題。似乎中國大人先生有點異樣。 臺灣綽號一直相當地多,文化沙漠僅是其中之一,從陽明山會談鳥瞰全島,金光閃爍,獨無墨水味,似可列入世界十大奇觀。 (柏老按:一九六〇年代,情形如此。想不到七〇年代,文藝起飛。八〇年代,文藝茁壯,把一些老頑固氣得要死。) (柏老又按:中國原子科學之父孫觀漢先生,那時也參加陽明山二次會談,我們還不相識。想不到七年之後,他卻為我的入獄,而十年如一日地奔走營救,嗟夫。) 世界上哪種文字最難言人人殊,有人說日文最難,有人說中文最難,有人說法文最難,有人說俄文最難,大都是出於自己的感覺。如美國小學生認為英文最難一樣,主觀的成分多,客觀的成分少也。蓋難易在於比較,一個人怎能同時把世界各種文字都弄得通耶,只好各人堅持各人的意見。 不過,凡是無法比較之事,都可借觀察而得,我們雖不能爬到木星上和火星上用尺量量,看誰最大,但坐在望遠鏡前仔細地瞧上一瞧,其答案總差不太多。文字難易問題,亦可用此法判斷。嘗見美國小孩,進學堂讀了三年五載,便可寫出通順的文章,一到初中,簡直洋洋灑灑,長篇大論。反觀中國,不要說小學生寫不通一封信,便是大學生,能寫得通信的,有幾人載?(柏楊先生這話不作抬杠之用,蓋抬起杠來,我也可挑出數名青年,文字硬是第一。)以致發生有些大學生寫情書時,都不得不請人代庖的奇異現象。 於是,專門靠搞中文吃飯的老學究有言曰,那是他們不肯用功所致。乃開出一張書單,上有《墨子》、《莊子》、《論語》、《史記》等等。又曰,讀熟了那些,包管可通。嗚呼,即令讀熟了那些,也不可能通。何況根本無法讀熟乎?從前的中國知識份子,可以把一生精力都斷送到辭藻章句裡,而今不行,啦,他還要搞數學、搞化學、搞物理,搞普通人一看頭都要發昏的其他高深玩藝。文字不過是一種工具,而不再是唯一的目的,哪有那麼多時間往裡鑽乎哉? 無論如何,中文大概至少比英文難。中國人學英文,只要稍微專心一點,就能說能寫;而洋大人學中文,給他二十年、三十年時間,都很難揮筆如飛。非不為也,是不能也。柏楊先生說這些,不是提倡打倒中文,祖宗給我們這些遺產,我們只有接受,不接受不是形同叛徒乎?同時,萬一中文打倒,柏楊先生以賣中文為生,豈不是要活活餓死?而是,我們必須有勇氣承認中文是一種難學的文字,然後求其易學之道。用古老的那種讀經讀史方法,用現在流行的那種讀文選讀課本的方法,徒謀殺學生的精力和時間。洋大人學堂沒有「國文」,而唯讀《湯姆歷險記》,中國學堂為啥不可讀《紅樓夢》耶? 洋大人要想中文好,跟中國人要想中文好一樣,事半功倍的唯一方法,是看文藝作品,可使其在和諧的和興趣盎然的舒服韻味中,得到益處。凡是喜歡看小說的朋友,文字都可應付,而現代教習卻視學生看小說為大逆不道,每每沒收之而自己偷偷地看,你說他滑稽乎,抑說他有本領乎?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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