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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下無完人


  傅斯年先生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,就出在事情發生了變化,陳素卿女士雖然死啦,情郎卻沒有死,而且即令情郎也死啦,事情卻沒有死。對死了的人讚揚尚且如此困難,對活蹦亂跳讚揚,自然更加危險萬狀。蓋人不是石頭,三十年前是啥模樣,三十年後仍是啥模樣;人是一種感情動物,三十年前雖非禮勿視,三十年後卻可能被情婦的丈夫照屁股上給一槍。吾友汪精衛先生年輕時行刺清王朝的攝政王,在死因獄中吟詩曰:「引刀成一快,不負少年頭。」真是壯志淩雲。可是到了老啦,卻窩窩囊囊當了漢奸。人生如放演電影,電影正在放演,千萬別下判斷,必須等電影演完啦,大家一哄而散,再下判斷,才能無誤。

  不過,讚揚是讚揚,最好判斷是最後判斷,讚揚是就一件事論一件事,就一種行為論一種行為,最後判斷則是總體戰,內容複雜得像太空艙。傅斯年先生這件事並沒有做錯,不但沒有做錯,反而恰恰地做對啦。他曾辦過大學,也曾當過校長,一切都過眼雲煙,只有這件事做得有深遠影響,那就是:遇到認為應讚揚的事,就不顧一切地讚揚。至於劇情發生變化,那是當事人的事,不是他的事。這種氣質是醬缸蛆所缺少的也。

  我們對於「是」「非」,似乎只應就是論是,就非論非,不能像冬烘烘夫子改小學生的作文一樣,提起大筆,抹了個淨光。秦檜先生固然王八蛋,但他閣下當初卻是忠於宋王朝的,忠於宋王朝的那一段仍應該給予讚揚。文天祥先生《正氣歌》上有一句曰「為顏將軍頭」,聰明人對這句話頗起疑心。想當初張飛先生把顏嚴先生生擒活捉,教他投降,顏先生大怒曰:「有斷頭將軍,無降將軍。」張飛先生一瞧,英雄英雄,親自為他解綁,請他上座。顏嚴先生受了感動,竟投降啦。嗚呼,這個只有前半截而沒有後半截的「頭」,似乎不應該當作座右銘也。但文天祥先生卻是把他們分開的,只取其抵抗權勢、不畏死亡的那一段,而不取其蓋棺論定的評論。

  吾友小說家王藍先生(最近好像又成了畫家啦)有次對我曰:「老頭,你可別碰我,如果碰我,我可把你十年前恭維我的信抖出來,那信我還放著哩。」這個年輕人真是小精靈,不過這似乎並不能塞住我老人家的嘴。有那麼一天,他發生變化,我碰了他兩句,不要說把該信抖出沒有用,就是把它刻成石碑放到十字街間,教人家都來看呀也沒有用。十年前他努力創作時,我是佩他服他的,萬一他中途斷線,我就不佩不服矣。嗚呼,連張半仙算命都不能保終身,對一件事、一種行為的讚揚,或對一本書、一篇文的讚揚,豈能當保險公司的保險單用哉。

  再重複一句,讚揚不是保險公司的保險單,也不是大同公司的電冰箱,保用十年,十年之內,有啥地方壞啦,只要打個電話,就隨傳隨到。醬缸蛆因為堅信他閣下的一句讚揚就是保險單,所以,嘴巴就硬得像猴屁股。而一些被讚揚的朋友,也往往咬住一句話,當保險單使用。寫到這裡,想起一樁往事:當陳果夫先生還在世的時候,我有一位朋友,用盡心機,把陳先生的一位秘書老爺騙得團團轉,就在陳先生跟前推薦他少年有為。到了後來,西洋鏡露了底,秘書老爺不再理他,他就跟秘書老爺翻了臉。大家勸他不可如此,他獰笑曰:「沒有關係,那小子在陳先生面前把我的好話說盡啦,他總不能自己打自己的嘴巴,再說我的壞話吧?他如真的不識相,陳先生不認為他反復無常乎?」他閣下真是深通醬缸學,果然該秘書老爺只好乾瞪眼。但也算該朋友運氣,如果遇到的是柏楊先生,我可是個老天真,准會把前三皇后五帝說個清楚。該朋友現在仍在當他的校長,乃絕頂聰明之士也。

  嗚呼,天下沒有完人,不但沒有完人,連天上也沉有完神,玉皇大帝就是個沒有原則的糊塗蛋,欺軟怕硬,如果不是告洋狀告到如來佛那裡,請來如來佛洋法洋術,他的攤子恐怕早被孫悟空先生掀啦。耶穌先生更是厲害,他那三位一體的老爹,隨時隨地都把一個城交給猶太人,教他們殺個淨光。希臘神話裡那些神仙先生,更不像話,爭風吃醋,勾心鬥角,你害我,我害你,好像一窩土匪。

  完人是沒有的,每一個完人都有數不盡的瘡疤;而徹頭徹尾的壞蛋也是沒有的,每一個徹頭徹尾的壞蛋都有其驚天地而泣鬼神的時候。一個人在活著的漫長歲月中,似乎有權利聽聽讚揚。讚揚是一種無形而有力的鼓勵,不但可使好行為更為堅定,且可改變一個人的氣質。以柏楊先生為例吧,我本來有點手腳不太乾淨毛病的(這不能怪我,實在是有些人錢多得使我生氣,所以遇到千載難逢的天賜良緣,我就忍不住俘他幾文,教訓教訓他),可是自從有些朋友說我偉大不掉,我就老實得多啦,前天坐計程車,在坐墊上撿了一塊錢,我就沒下腰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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