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窩裡真言


  天底下啥奇事都有,這幾天來,華洋合壁及官商合作的走私巨案,轟然爆發,入獄的入獄,請願的請願,沒收的沒收,查封的查封。姿態百出,萬麗俱臻,一連串上演了當初我們這些小民連做夢都夢不到的特寫鏡頭。

  最大的一件事是,一批被關了起來的三作牌的夫人,聯合大請願,說他們的丈夫在臺北刑警隊受到苦刑拷打。有些記者問曰:「你非半仙之體的,怎麼知道你丈夫身受苦刑?」三夫人理直氣壯曰:「我丈夫就是幹刑警的,怎麼不知道?」記者曰:「請問你知道啥?」三夫人曰:「哪有被告到刑警手裡不受刑的?你要是前去採訪,他們准一口否認,可是我們自己人知道得最清楚。」該眾丈夫在刑警隊受刑了沒有,沒有人敢打包票。報上說,檢察官偵訊了一番,認為三夫人沒有證據,控告不能成立。關於這一點,我想檢察官先生大可不必自以為是包青天,受刑而有證據,那是西元前八世紀的幹法啦,不信的話,上上老虎凳試試。有志之士如果湊份子,不妨請三作牌舉行現場表演,就是痛死,都沒有痕跡也。不過我想眾丈夫在三夫人控告之前,可能沒有受到苦刑,即令打兩個耳光,衡諸平常對別人的手段,詩不雲乎:「試看剃頭者,人亦剃其頭。」也沒啥了不起,但也絕不會有啥奇特的花樣。蓋無論如何,施刑的和被刑的,昨天還在一塊勾肩搭背,而他們犯的又不是滔天大罪。除非上級有話下來,動刑的成分恐怕很少。但經三夫人聯合這麼一告,沒有把他們救出虎口,是不是當天晚上就搖搖電話,以示薄懲,那就很難說矣。

  不過我們感到妙哉的並不在此,反正大家都是三作牌,修理也好,不修理也好,念及後患無窮不修理也好,老子有權先修理了再說也好,我們都不管。管的是三夫人說的那一段話,簡直描繪出一幅活的地獄,使人不敢睜眼。我們可以想到,該眾丈夫案發之前,把小民打了個夠——打了個夠還不算,又義正詞嚴,斥責他們貪贓禍國,違法亂紀。然後儼然正義嘴臉,回到家中,坐上紅色沙發,拉開紅色冰箱,拿出紅色啤酒,灌進紅色肚子,張開紅色尊嘴,罵曰:「他媽的。」三夫人曰:「夫君為何發怒。」三作牌曰:「是那傢伙硬不肯招,點紙煙、紮夾棍、上電梯、坐玉墩,啥辦法都使盡啦,屎尿都出來啦,他還是不招。哼,明天我教他瞧瞧還有更舒服的哩。」第二天,報上登出該丈夫的談話,誓死否認對該傢伙用刑,更以沉痛語調曰:「我們從不知道刑訊為何物,顯然血口噴人。世風日下,人心不古,可歎呀可歎!」三夫人也在街頭巷尾告人曰:「俺丈夫向來不用刑,哎呀,用刑多野蠻,俺丈夫不做那種生孩子沒屁眼的事。」於是乎,忽然間,走私案發,不妨想想,三夫人能不心驚肉跳哉?就是把她丈夫用八抬轎抬到家,教她瞧瞧白胖如初,她都不會相信也。

  這正是現在社會的一個橫斷面,越是自己人,越不相信自己人,蓋知之最深也。小民就是努力去信,又怎的信得了乎?

  三作牌修理三作牌,可謂之肥水不落外人田,乃世界十大奇景之一,我們未便說誰對誰不對,反正是天昏地暗,地暗天昏。不過經三夫人這麼一鬧,我想以後再遇到端著嘴臉的朋友,否認苦刑拷打,恐怕實在是有點不好意思——不是說端著嘴臉的朋友不好意思,而是說小民不好意思。但假如我們小民有力量的話,雖然三夫人的丈夫當初猛修理過人,我們也不贊成今天反過來「天理昭彰,報應不爽」。蓋報復之心一生,自己當然樂不可支,但對社會的安寧和人心的浮蕩,會有不可避免的影響。大丈夫必須有所不為,才能功德無量。不是說如果三作牌不修理人,他的兒子就能去華盛頓拍美國總統的肩膀喊「哈羅」,而是說孫子落到三作牌之手,他內心可以十分平安。不過這年頭說話等於跟牆頭說,嗚呼,貪污沒啥了不起,只要繩之以法。刑訊這玩藝,縱令因之破了案,也是匪徒行為。

  有一件事比三作牌還要教人發喘,報上說這是一樁「華洋勾結」、「警民協同」的「巨案」,似乎是故弄玄虛,說滑了嘴。現在流行的虛驕之氣,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,就咬定它是巨案,以便表功。實際上一個小小膿皰,一朝時運不濟,被擠破啦而已。大膿皰固一個連一個在頭髮底下密密排列也,只要有一個強力的針尖一戳,准有更多的膿,和更烈的臭。問題是不要說針尖去戳啦,你就是打算取下他的帽子觀光觀光,都得先受修理。所以有關之官已決定這一次走私案不再追啦,蓋追起來不得了啦。不但此案,幾乎所有的巨案都是用草紙把流出來的膿擦掉便算,沒有人敢再擠,如果有人不服氣再擠一下,他的官就保不住,輕則調參議調委員,重則或走路或捲舖蓋,此之謂現階段的新形勢,世人不可不糊塗者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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