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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聊齋》上的故事


  柏楊先生曾介紹一位女學生的故事,該女學生一嫁再嫁、三嫁四嫁,嫁一次就罵一次天下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。有一次她正在哭哭啼啼,老妻勉之曰:「姑娘呀,青春有限,你可不能再亂嫁啦,一定找個好男人嫁才是呀。」嗚呼,這真是阿巴桑之言,哪個如花似玉不是認為該男人是好男人才嫁之的乎?有誰明知道該男人是壞蛋加三級而嫁之的乎?「嫁好男人」這個原則沒有人不贊成,連三歲娃兒都知道,用不著觀音顯聖,指示機宜。問題只在於判斷——判斷哪個男人是好男人,哪個男人是壞蛋加三級。有一種男人,普天之下都認為他不當人子,可是他愛太太卻愛得入骨。而另一種男人,普天之下都認為他好得不像話,可是他卻擁有一身楊梅大瘡兼一身債。嗚呼,臭男人既是一種最不穩定的元素,則判斷這個元素不穩定的傾向和掌握使之穩定,是老奶們最難的一關。有這種本領,她的家庭就幸福成一團。沒有這種本領,她就活受罪兼受活罪。

  《聊齋》上有一則故事,這故事的男主角安可棄先生,女主角侯女士。安可棄先生是個有名的惡棍,狂嫖濫賭,打兄毆嫂,把家產蕩了個淨光。可是他卻怕太太怕得要死——他為啥怕她,書上沒有科學的分析,而只說是天命的安排。夫怕太太之人,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隱密內情,不足為外人道也。就是為外人道啦,外人也不瞭解,反正他怕她就是啦。初結婚時,侯女士是個新娘子,對丈夫管教養衛,還比較文明,「每出限以刻晷,過期則詬厲,不與飯食。」後來她生了孩子,就見官大一級,揚起虎風。有一次安可棄先生偷東西,侯女士殺氣騰騰,拿著實彈手槍,在門外等候。他閣下看情形不對,拔腿就跑。跑了一陣後,悄悄溜回去,太太一瞧見他,眼都紅啦,拿起切菜刀又砍,小子拔腿再跑。說時遲,那時快,屁股上已挨了一下,鮮血直流。這一砍,砍得他義憤填膺,去找他哥哥告狀,哥哥不理他,吃了個大沒趣,可是他又往哪裡去呀,成了有家難奔,有國難投。大概在破廟住了一夜,第二天又去找他嫂嫂(想當年他凶性大發,曾捅過該嫂嫂一刀),痛哭流涕,請她去講情,准他回家。嫂嫂倒是好心腸,也找了侯女士,可是侯女士不買這個帳。

  安可棄先生聽說太太這麼待他,勃然大怒,拍胸脯要把她碎屍萬段。哥哥聽見啦,假裝沒聽見,他更是羞愧難當,找了一把刀,狂奔而出。嫂嫂嚇了一跳,想勸止他,哥哥使了一個眼色,等他奔出之後,乃曰:「這小子裝腔作勢,你放心,他絕不敢回去。」

  但他們為了安全之計,仍派人尾隨察看,不久來報曰,殺進家門啦。哥哥嫂嫂覺得不對勁,正要趕往阻攔,安可棄先生已狼狽地被趕了出來。蓋他閣下剛進了家門,太太正抱著孩子逗樂子,一看見他,把孩子往床上一推,拿起切菜刀,迎面就上,一臉凶相的暴徒霎時間成了洩氣的皮球,丟下武器,連滾帶跳,跌出大門。哥哥卻假裝不知道這一段,故意問他把太太殺了沒有呀。他一句話也不說,只蹲到牆角哭,連眼都哭腫啦。到底骨肉手足,就帶他去見弟媳婦,代他求情。

  大伯子出面,弟媳婦還有不應允的?可是等到大伯子告辭,她就教該丈夫跪下——不僅跪一支煙,而是跪一包煙——又教他發下血淋淋的重誓,這才給他端一瓦盆飯充饑。從此以後,他痛改前非。可是他閣下到了柏楊先生這種年紀,子孫滿堂,老太婆仍隨時揪住白鬍子,教他爬他就爬,教他走他就走。

  為求互證,且抄這一段原文:

  侯(女士)雖小家女,然固慧麗,(安)可棄雅畏愛之,所言不敢違,每出限以刻晷,過期則詬厲,不與飯食,可棄以此少斂。年餘,生一子,婦曰:「我以後無求於人矣,膏腴數頃,母子何患不溫飽,無夫焉亦可也。」會可棄盜粟出賭,婦知之,彎弓於門以拒之,大懼,避去。窺婦入,逡巡亦入。婦操刀起,可棄返奔,婦逐砍之。斷幅傷臂,血沾襪履。忿極,往訴兄,兄不禮焉,竟慚而去。過宿複至,跪嫂哀泣,求先容於婦,婦決絕不納。可棄怒,將往殺婦,兄不語,可棄忿起,操戈直出。嫂愕然,欲止之,兄目禁之,俟其去,乃曰:「彼故作此態,實不敢歸也。」歙人覘之,已入家門,兄始色動,將奔赴之,而可棄已屏息出。蓋可棄入家,婦方弄兒,望見之擲兒床上,覓得廚刀。可棄懼,曳戈反走,婦追出門外,始返。兄已得其情,故詰之,可棄不言,惟向隅泣,目盡腫。兄憐之,親率之去,婦乃納之。俟兄出,罰使長跪,要以重誓,而後以瓦盆賜之食,自此改行為善。婦持籌握算,日致豐盈,可棄仰成而已。後年七旬,子孫滿前,婦猶時捋白須,使膝行焉。

  蒲松齡先生對侯女士露的這一手有一段評論曰:「悍妻如婦,遭之者,如疽附於骨,死而後己,豈不毒哉?然砒乃天下之至毒也,苟得其用,螟眩大瘳,非參芩所能及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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