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柏楊 > 暗夜慧燈 | 上頁 下頁 | |
參與感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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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中國人幾乎從懂事那一天起,就有人扭住耳朵,教訓個沒完,不外乎鼓勵他愛國愛鄉,公平正直,不畏強梁,堅持真理。從小到老,如果把每天所聽到的教訓加起來,恐怕至少可裝十火車。而困惑也就困此而生矣,我有一個朋友,有一子焉,出國的前夕,他們在家開惜別座談會,偏偏我碰上前去串門,看他們桌上擺了一巨盤鴨肫肝鴨翅膀,又有老酒,便也擠而坐之,喝了兩盅,聽老頭訓子曰:「我兒,做人做事,要光明磊落,做一個頂天立地之人,咬定牙齒,擇善固執,只要對得起天地良心和國家民族,不要管別人的看法。」做兒子的坐在一旁,面色嚴肅,洗耳恭聽,唯唯答應。老頭話匣子一開,簡直有說三天的趨勢,我忍不住插嘴曰:「老哥,你說的這些話,古書上都有,去書店買一本名人格言語錄之類瞧瞧,上面固多的是。不過我要問你,年輕人如果真的照著你的指示去幹,你知道將產生啥結果乎哉?」 嗚呼,二十六史就擺在架子上,只要有工夫去翻,隨時都會發現聖人的教訓簡直實踐不得,一旦有人真的遵話炮製,就要流年不利。閑來無事,你不妨姑妄猜猜,歷史上被殺被辱的,是忠臣多乎?抑奸臣多乎?實在是難張尊口。聖人教你愛國,好吧,你愛國試試,因為愛之切,所以責之苛,因為責之苛,二抓牌自然嘿嘿冷笑,好像一條木船,有人鑿洞,你喊曰:「不要鑿啦,再鑿就沉啦。」有人用淡水洗澡,你喊曰:「不要洗啦,再洗就全體渴死啦。」有人把帆布剪下做西裝,你喊曰:「不要剪啦,再剪船就走不動啦。」有人把槳鋸下做梳粧檯,你又喊曰:「不要鋸啦,再鋸寸步難行啦。」全船隻聽見你閣下一個人大嗓門,好像就你聰明,別人幹這也不對,幹那也不對。嗟夫,你不被扔到海裡,難道鑿洞、鋸槳同志被扔到海裡乎?那些鑿洞、鋸槳同志,一個個都是忠貞之士,信心堅強,認為船永不會沉,你要是向他一提「沉船」,他尊臉上的青筋立刻暴起三寸,吼曰:「你說啥?船會沉?你是何居心?」 當然也有雖看到眼裡而一聲也不哼的。北魏創立之初,皇帝老爺拓跋珪先生,殺人如麻,對待大臣,連狗都不如,史書上曰:「朝臣至前,追其舊惡,皆見殺害,其餘或以顏色變動,或以喘息不調,或以行步乖節,或以言辭失措,帝(拓跋珪先生)皆以為懷惡在心,變見於外,乃手自毆擊至死,皆陳天安殿前。」只有宰相高允先生一人,「曆事五帝,出入三省,五十餘年,初無譴咎」。何哉?據史學家呂思勉先生研究的結果,認為原因在於高允先生對那個政權根本沒有愛心。別人愛國心切,骨肉相連,看見不對勁,忍不住要講。而他閣下對北魏政府,從頭到尾都沒有感情,沒有參與。冷眼旁觀,管啥對勁不對勁,你強也好,亡也好,不要說鑿洞、鋸槳啦,就是弄個原子彈到船頭試爆,他都不嚷,倒找一塊錢他都不嚷。 愛心越大,痛苦也越大。愛妻子、愛子女,受感情上的折磨,愛國家、愛故鄉,受鑿船、鋸漿同志的折磨。美國五星元帥麥克亞瑟先生于前周病故,今天安葬,全世界為之哀悼,連最初發了牛勁,免了他職的杜魯門先生,都天良發現,說了老實話。這種現象,柏楊先生看來,真是奇跡奇跡,如果麥克亞瑟先生是中國歷史上人物,他的下場恐怕不見得如此哀榮也。 其實,正人君子聰明齊天,其瞭解比柏楊先生深刻得多矣,大多數中國人努力的目標只是「當官」,而不是當英雄豪傑。但正人君子比柏楊先生卻高明一倍,他們不但不肯把心裡想的放到桌面上,反而另外準備了一套專門放到桌面上的話,隨時隨地,登臺演奏。於是,沒有一個人的嘴巴不是崇敬愛國志士和英雄豪傑的,但大多數心裡並不心甘情願去當愛國志士和英雄豪傑。如此這般,口心不一,你騙我,我騙你,看起來把別人騙住啦,實際上誰都騙不住誰。不過誰也不肯用手把表面上糊的那層白紙戳破,結果大家靠著那層白紙過日子,都假裝著不知道白紙底下有濃血交流的爛肉。在這種局面下活著的人,自然知道怎麼選擇矣。 夫「官」是啥?有人說是「公僕」,到目前為止,恐怕還不見得。我想對「官」字下定義下得最正確的,蒲松齡先生是其中之一,君看過《聊齋志異》上的「夜叉國」乎?話說徐先生乘船出海做生意,一陣大風,把他閣下吹到夜叉國,娶了一位夜叉太太,生了二子一女。有一天,夜叉太太攜一子一女,出去打麻將時,徐先生思家心切,就和大兒子徐彪先生開溜。回家之後,徐彪先生做官做到「副將」。又有一天,一個商人在海上也被大風吹到夜叉國,見了徐彪先生的弟弟,乃告之曰:「你哥哥做了官啦。」弟弟問曰:「官是啥玩意?」現在,請聽聽該商人的介紹詞,他曰:「出則輿馬,入則高坐堂上,一呼百諾,見者側目視,側足立,此名為官。」如果經柏楊先生翻譯成白話,你就更會心跳,曰:「出則汽車飛機,歡呼迎送,宴會訓話;入則高坐辦公桌後,簽字蓋章,紅包滾滾,權勢滔滔。見者咧嘴而笑,半屁而坐,為之拉車門而穿大衣。此名為官。」英雄豪傑的辱戮如彼,二抓牌的光彩如此,還有啥可說的。 官既然如此之妙,要想人不選擇它,而去選擇下場必糟的道路,恐怕有點違反人性。吾友紀德先生曾曰:「當你在氣質、靈性、見解、判斷上愈進步的時候,你所獲得世俗的榮耀越少。當你在權勢、金錢、地位、官職上愈進步的時候,你所獲得世俗的榮耀越多。」似乎是古今中外一也。於是遂呈現兩個極端,一個極端是既倒楣又遭殃的愛國志士和英雄豪傑,另一個極端是既富且貴,又闊而抖之的官崽群。夫「官」是坐汽車,乘飛機,訓話簽字,去外國落戶傳種的唯一捷徑,教人之不愛之若狂,可乎?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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