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柏楊 > 暗夜慧燈 | 上頁 下頁 | |
官性興旺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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很多兇殺案,往往有其「不可忍」,和連旁讓一步都被堵住的隱情。不過兇殺案發生之後,兇手或就逮,或自殺,輿論一致指謫,就把被害人說得可進聖人廟吃冷豬肉,把兇手說得天生壞胚。一個非常嚴重的社會問題,遂被表面上的泛道德觀念所埋葬。真相既不能明,徒勃然大怒曰「此風不可長」,徒對兇手百般唾駡,判以嚴刑,哪能止住「再來一個」乎哉?如果僅靠這一套便可以止住兇殺,世界上的社會學家都要跳井矣。 柏楊先生並不反對治亂世用重典,當然更不主張把兇手一律釋放,然後再發給他一紙「殺得好」的獎狀。他觸犯了法律,自應接受適當制裁,或殺之,或囚之,悉憑處理,我們一概不問。我們問的是,如何不再有兇殺,則有賴於有鞋穿的人不再把人逼得走投無路,光腳的人不再想不開也。 有一種現象是有目共睹的,那就是與日俱增的暴戾之氣。有鞋穿的人暴戾,光腳的人也暴戾。有鞋穿的人辦法是壓之、餓之,逐之、辱之;光腳的人的辦法則是跟他同歸於盡。雙方各走極端,世人便有精彩的新聞好看。這種暴戾之氣似乎一天比一天厲害。因為臺灣的地方太小,機會太少,使得有鞋穿的人肚子裡,不但裝不下船,甚至連針都裝不下。同樣的環境,也使光腳的人發現,離此一步,即無死所,等是死耳,我死你不能獨活,給你來一個刀槍手榴彈可也。 《水滸傳》一書,是被迫害者發出的怒吼,厚厚的一大部,四個字可以說明其主旨,曰「逼上梁山」。世界上哪一個人天生地肯為匪為盜,又哪一個人天生地就喜歡殺人放火耶?一種力量相迫,真是「進一步則死,退一步則亡,旁讓一步也活不成」,不動刀、動槍、動手榴彈,就鐵定地被殺、被囚、被辱,稍微有點人性,都不能忍受。君不見林沖先生乎?君不見楊志先生乎?君不見盧俊義先生首?君不見《打漁殺家》裡的蕭恩先生乎?他們想不鋌而走險,不可得也。談到這,柏楊先生想起一事,前些日子看了一本文藝評論集,中有包遵彭先生的大作,把《水滸傳》上那群被逼上梁山的可憐人物,說成一群犯上作亂的匪徒,一一加以痛斥。咦,這就是中國社會的傳統氣質——人性泯滅而官性興旺。為了做官,啥事都幹得出。不出探討鑄成那個社會問題的原因,而只一味地作忠貞君子之狀,典型的官崽嘴臉,無怪他閣下一連串飛黃騰達。 我們之所以談到《水滸傳》,是深信兇殺案中的兇手,至少有一部分確實是處於絕境,如果換了某些聖崽官崽,不要說迫害他,就是不給他官做,都會翻臉。這些處於絕境的窮朋友,血淚齊飛,悲恨同發。悲夫,對於他們,我們還有臉談啥? 問題在於,發生在最近的這些兇殺案,《水滸傳》上所述的情形少,而大多數兇手,都是有路可走,而誤為無路可走的。固然也有好事之徒,若某校長,若某主任,手執鞭棒,鍥而不捨,逼人反噬,但大多數人,都忙工作——或努力做官焉,或努力拍馬焉,或努力吃喝嫖賭焉,或努力請別人寫稿自己署名發表以冒充學者焉——打出一記,踢出一腳,也就算啦,固沒有時間緊銜不放者也。柏楊先生有一世侄,大學堂畢業生也,年約四十,吳國楨先生當省政府主席時,他在省政府人事處供職。吳公飛到美國去後,他便垮了台,非因吳國楨先生而垮了台,而是因一種他到今天仍含糊其辭的原因垮了台,迄今八九年矣,手執大學堂同學錄,像流行歌曲所唱的「從南騙到北,從北騙到南」,柏楊先生乃其老戶頭焉。每月至少兩次,光臨捨下,索錢索衣,眼珠頻轉,故神其秘。有一段時間,他每來必告我曰:「你不知道他們那一幫人多麼壞,仍不肯放鬆我。我到什麼地方去,總有人跟著。我到館子裡,剛剛坐下,旁邊桌子上准有一個人也坐下;我上公共汽車,剛踏上車廂,也准有一個人斜刺裡搶著也跳上來;我剛進你的家門,就有一個人盯梢。」 每次他這樣一講,柏楊夫人就嚇得花容失色,好像大禍即將臨頭。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,當面吼之曰:「賢侄,你這次要多少?十元?二十元?五十元?我只給你五塊錢,請滾到市場買面鏡子,好好地照一下你的尊容,就憑你這模樣,也配有人跟蹤?你太往自己臉上貼金啦。」他分辯曰:「老頭,你不知道!」我曰:「我知道得很,你在用這種自撰的情況爭取同情,還是剛才那一句活,快買鏡子。」那一次他狼狽而去,以後雖然仍每月必至,每至必「暫借」若干,但不再談有誰迫害他矣。 該世侄是聰明之人,採取此策,我不怪他,蓋這裡有兩種可能:一是他明知沒人迫害他,但沒人迫害為啥沒飯乎?仍不得不製造出假想敵以提高身價;一是可能他真的受過委屈,而將假想敵加以固定,於是任何一個稍不如意,都以為是那假想敵在搗鬼。這是一種生物的原始嫁罪本能,君不見小孩子跌倒乎?明明是自己不小心,卻要打地。 有些兇殺案裡的兇手,仔細分析起來,實在沒有動刀、動槍、動手榴彈的必要,而竟自以為他是《水滸傳》裡的人物,悲劇便由此而生。柏楊先生有一友焉,執教某學堂,和同寢室的某教習勢如水火,他發誓非揍之不可,我怎麼勸他都不聽。他曰:「我寧願坐牢。」我曰:「寧願如何者,自信它不至於如何也,閣下宜手下留情。」他不服氣,結果把那教習頭上打了一個洞,法官要收押他,他才發慌,到處借錢賠償醫藥費,看他那可憐之狀,真不知當初何苦來也。 前已言之,個性是造成悲劇的原因,被人殺如此,殺人亦如此。有些兇手往往自己不成才,像拴到木樁上兇惡不馴而又甚為聰明的番狗一樣,在它眼中觀察,這也不對,那也不妥,見人就咬,見影就叫,搞來搞去,轉來轉去,繩子都纏到木樁上,天地也隨之越來越小,終有一天自己把自己勒得出不來氣,但它卻硬是怪那些過路之人和日月所照射的影子。如果恰巧有一隻貓在屋背上曬太陽,也要將之恨入骨髓,曰:「老子在此受苦,你在那裡舒服,不下來把我的繩子咬斷,我不宰你宰誰?」 嗚呼,這一類人可以說很多,皆兇手的預備軍。改變之法,在於多讀書,在於社會給他可以維持其自尊的希望,然而,問題是,變化氣質,談何容易,大智慧的人才有能力見善而遷。個性既成,原子彈都無辦法,故兇殺案才層出不窮也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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