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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五回 魘魔法姊弟逢五鬼 紅樓夢通靈遇雙真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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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蒙回前總批:有緣的,推不開;如心的,死不改。縱然是,通靈神玉也遭塵敗。夢裡徘徊,醒後疑猜,時時兜(左手右兜)底上心來。怕人窺破笑盈腮,獨自無言偷打嚕。這的是,前生造定今生債。] 話說紅玉心神恍惚,情思纏綿,忽朦朧睡去,遇見賈芸要拉他,卻回身一跑,被門檻絆了一跤,唬醒過來,方知是夢。因此翻來覆去,一夜無眠。至次日天明,方才起來,就有幾個丫頭子來會他去打掃房子地面,提洗臉水。這紅玉也不梳洗,向鏡中胡亂挽了一挽頭髮,洗了洗手,腰內束了一條汗巾子,便來打掃房屋。誰知寶玉昨兒見了紅玉,也就留了心。若要直點名喚他來使用,一則怕襲人等寒心;[甲戌側批:是寶玉心中想,不是襲人拈酸。]二則又不知紅玉是何等行為,若好還罷了,[甲戌側批:不知「好」字是如何講?答曰:在「何等行為」四字上看便知,玉兒每情不情,況有情者乎?]若不好起來,那時倒不好退送的。因此心下悶悶的,早起來也不梳洗,只坐著出神。一時下了窗子,隔著紗屜子,向外看的真切,只見好幾個丫頭在那裡掃地,都擦胭抹粉,簪花插柳的,[甲戌側批:八字寫盡蠢鬟,是為襯紅玉,亦如用豪貴人家濃妝豔飾插金戴銀的襯寶釵、黛玉也。]獨不見昨兒那一個。寶玉便靸了鞋晃出了房門,只裝著看花兒,這裡瞧瞧,那裡望望,[庚辰側批:文字有層次。]一抬頭,只見西南角上遊廊底下欄杆上似有一個人倚在那裡,卻恨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著,看不真切。[甲戌雙行夾批:餘所謂此書之妙皆從詩詞句中翻出者,皆系此等筆墨也。試問觀者,此非「隔花人遠天涯近」乎?可知上幾回非餘妄擬也。]只得又轉了一步,仔細一看,可不是昨兒那個丫頭在那裡出神。待要迎上去,又不好去的。正想著,忽見碧痕來催他洗臉,只得進去了。不在話下。不在話下。 卻說紅玉正自出神,忽見襲人招手叫他,[甲戌側批:此處方寫出襲人來,是襯貼法。]只得走上前來。襲人笑道:「我們這裡的噴壺還沒有收拾了來呢,你到林姑娘那裡去,把他們的借來使使。」紅玉答應了,便走出來往瀟湘館去。正走上翠煙橋,抬頭一望,只見山坡上高處都是攔著幃幙,方想起今兒有匠役在裡頭種樹。因轉身一望,只見那邊遠遠一簇人在那裡掘土,賈芸正坐在那山子石上。紅玉待要過去,又不敢過去,只得悶悶的向瀟湘館取了噴壺回來,無精打彩自向房內倒著。眾人只說他一時身上不爽快,都不理論。[甲戌側批:文字到此一頓,狡猾之甚。] 展眼過了一日,[甲戌側批:必雲「展眼過了一日」者,是反襯紅玉「捱一刻似一夏」也,知乎?]原來次日就是王子騰夫人的壽誕,那裡原打發人來請賈母王夫人的,王夫人見賈母不自在,也便不去了。[甲戌側批:所謂一筆兩用也!]倒是薛姨媽同鳳姐兒並賈家幾個姊妹、寶釵、寶玉一齊都去了,至晚方回。 可巧王夫人見賈環下了學,便命他來抄個《金剛咒》[甲戌側批:用《金剛咒》引五鬼法。]唪誦唪誦。那賈環正在王夫人炕上坐著,命人點燈,拿腔作勢的抄寫。[甲戌側批:小人乍得意者齊來一玩。]一時又叫彩雲倒杯茶來,一時又叫玉釧兒來剪剪蠟花,一時又說金釧兒擋了燈影。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,都不答理。只有彩霞還和他合的來,[甲戌側批:暗中又伏一風月之隙。]倒了一鐘茶來遞與他。因見王夫人和人說話兒,他便悄悄的向賈環說道:「你安些分罷,何苦討這個厭那個厭的。」賈環道:「我也知道了,你別哄我。如今你和寶玉好,把我不答理,我也看出來了。」彩霞咬著嘴唇,向賈環頭上戳了一指頭,說道:「沒良心的!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。」[甲戌雙行夾批:風月之情,皆系彼此業障所牽。雖雲「惺惺惜惺惺」,但亦從業障而來。蠢婦配才郎,世間固不少,然俏女慕村夫者尤多,所謂業障牽魔,不在才貌之論。][庚辰眉批:此等世俗之言,亦因人而用,妥極當極!壬午孟夏,雨窗。畸笏。] 兩人正說著,只見鳳姐來了,拜見過王夫人。王夫人便一長一短的問他,今兒是那幾位堂客,戲文好歹,酒席如何等語。說了不多幾句話,寶玉也來了,進門見了王夫人,不過規規矩矩說了幾句,[甲戌側批:是大家子弟模樣。]便命人除去抹額,脫了袍服,拉了靴子,便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裡。[甲戌側批:餘幾幾失聲哭出。]王夫人便用手滿身滿臉摩挲撫弄他,[甲戌側批:普天下幼年喪母者齊來一哭。]寶玉也搬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道短的。[甲戌側批:慈母嬌兒寫盡矣。]王夫人道:「我的兒,你又吃多了酒,臉上滾熱。你還只是揉搓,一會鬧上酒來。還不在那裡靜靜的倒一會子呢。」說著,便叫人拿個枕頭來。寶玉聽說便下來,在王夫人身後倒下,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。寶玉便和彩霞說笑,只見彩霞淡淡的,不大答理,兩眼睛只向賈環處看。寶玉便拉他的手笑道:「好姐姐,你也理我理兒呢。」一面說,一面拉他的手,彩霞奪手不肯,便說:「再鬧,我就嚷了。」 二人正鬧著,原來賈環聽的見,素日原恨寶玉,如今又見他和彩霞鬧,心中越發按不下這口毒氣。雖不敢明言,卻每每暗中算計,[甲戌側批:已伏金釧回矣。]只是不得下手,今見相離甚近,便要用熱油燙瞎他的眼睛。因而故意裝作失手,把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燈向寶玉臉上只一推。只聽寶玉「噯喲」了一聲,滿屋裡眾人都唬了一跳。連忙將地下的戳燈挪過來,又將裡外間屋的燈拿了三四盞看時,只見寶玉滿臉滿頭都是油。王夫人又急又氣,一面命人來替寶玉擦洗,一面又罵賈環。鳳姐三步兩步的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,[甲戌側批:阿鳳活現紙上。]一面笑道:「老三還是這麼慌腳雞似的,我說你上不得高臺盤。趙姨娘時常也該教導教導他。」[庚辰側批:為下文緊一步。]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,那王夫人不罵賈環,便叫過趙姨娘來罵道:「養出這樣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種子來,也不管管!幾番幾次我都不理論,[甲戌側批:補出素日來。]你們得了意了,越發上來了!」 那趙姨娘素日雖然常懷嫉妒之心,不忿鳳姐寶玉兩個,也不敢露出來;如今賈環又生了事,受這場惡氣,不但吞聲承受,而且還要走去替寶玉收拾。只見寶玉左邊臉上燙了一溜燎泡出來,幸而眼睛竟沒動。王夫人看了,又是心疼,又怕明日賈母問怎麼回答,急的又把趙姨娘數落一頓。[甲戌側批:總是為楔緊「五鬼」一回文字。]然後又安慰了寶玉一回,又命取敗毒消腫藥來敷上。寶玉道:「有些疼,還不妨事。明兒老太太問,就說是我自己燙的罷了。」鳳姐笑[甲戌側批:兩笑,壞極。庚辰眉批:為五鬼法作耳,非泛文也。雨窗。]道:「便說是自己燙的,[甲戌側批:玉兄自是悌弟之心性,一歎。]也要罵人為什麼不小心看著,叫你燙了!橫豎有一場氣生的,到明兒憑你怎麼說去罷。」[甲戌側批:壞極!總是調唆口吻,趙氏寧不覺乎?]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後,襲人等見了,都慌的了不得。 林黛玉見寶玉出了一天門,就覺悶悶的,沒個可說話的人。至晚正打發人來問了兩三遍回來不曾,這遍方才回來,又偏生燙了。林黛玉便趕著來瞧,只見寶玉正拿鏡子照呢,左邊臉上滿滿的敷了一臉的藥。林黛玉只當燙的十分利害,忙上來問怎麼燙了,要瞧瞧。寶玉見他來了,忙把臉遮著,搖手叫他出去,不肯叫他看──知道他的癖性喜潔,見不得這些東西。[甲戌雙行夾批:寫寶玉文字,此等方是正緊筆墨。]林黛玉自己也知道自己也有這件癖性,[甲戌雙行夾批:寫林黛玉文字,此等方是正經筆墨。故二人文字雖多,如此等暗伏淡寫處亦不少,觀者實實看不出者。]知道寶玉的心內怕他嫌髒,[甲戌側批:二人純用體貼功夫。][甲戌雙行夾批:將二人一併,真真寫他二人之心玲瓏七竅。]因笑道:「我瞧瞧燙了那裡了,有什麼遮著藏著的。」一面說,一面就湊上來,強搬著脖子瞧了一瞧,問他疼的怎麼樣。寶玉道:「也不很疼,養一兩日就好了。」林黛玉坐了一回,悶悶的回房去了。一宿無話。次日,寶玉見了賈母,雖然自己承認是自己燙的,不與別人相干,免不得那賈母又把跟從的人罵一頓。[甲戌側批:此原非正文,故草草寫去。] 過了一日,就有寶玉寄名的乾娘馬道婆進榮國府來請安。見了寶玉,唬一大跳,問起原由,說是燙的,便點頭歎息一回,向寶玉臉上用指頭畫了一畫,口內嘟囔囔的又持誦了一回,說道:「管保就好了,這不過是一時飛災。」又向賈母道:「祖宗老菩薩那裡知道,那經典佛法上說的利害,[甲戌側批:一段無倫無理信口開河的混話,卻句句都是耳聞目睹者,並非杜撰而有。作者與余實實經過。]大凡那王公卿相人家的子弟,只一生長下來,暗裡便有許多促狹鬼跟著他,得空便擰他一下,或掐他一下,或吃飯時打下他的飯碗來,或走著推他一跤,所以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孫多有長不大的。」賈母聽如此說,便趕著問:「這有什麼佛法解釋沒有呢?」馬道婆道:「這個容易,只是替他多作些因果善事也就罷了。再那經上還說,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薩,專管照耀陰暗邪祟,若有善男子善女子虔心供奉者,可以永佑兒孫康寧安靜,再無驚恐邪祟撞客之災。「賈母道:」倒不知怎麼個供奉這位菩薩?「馬道婆道:」也不值些什麼,不過除香燭供養之外,一天多添幾斤香油,點上個大海燈。這海燈,便是菩薩現身法像,晝夜不敢息的。「賈母道:」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?明白告訴我,我也好作這件功德的。「馬道婆聽如此說,便笑道:」這也不拘,隨施主菩薩們隨心願舍罷了。像我們廟裡,就有好幾處的王妃誥命供奉的:南安郡王府裡的太妃,他許的多,願心大,一天是四十八斤油,一斤燈草,[甲戌側批:賊婆先用大鋪排試之。]那海燈也只比缸略小些;錦田侯的誥命次一等,一天不過二十四斤油;再還有幾家也有五斤的、三斤的、一斤的,都不拘數。那小家子窮人家舍不起這些,就是四兩半斤,也少不得替他點。「賈母聽了,點頭思忖。[甲戌眉批:「點頭思忖」是量事之大小,非吝嗇也。日費香油四十八斤,每月油二百五十餘斤,合錢三百餘串。為一小兒,如何服眾?太君細心若是。]馬道婆又道:」還有一件,若是為父母尊親長上的,多舍些不妨;若是象老祖宗如今為寶玉,若舍多了倒不好,[甲戌側批:賊道婆!是自「太君思忖」上來,後用如此數語收之,使太君必心悅誠服願行。賊婆,賊婆,費我作者許多心機摹寫也。]還怕哥兒禁不起,倒折了福。也不當家花花的,要舍,大則七斤,小則五斤,也就是了。「賈母說:」既是這樣說,你便一日五斤合准了,每月打躉來關了去。「馬道婆念了一聲」阿彌陀佛慈悲大菩薩「。賈母又命人來吩咐:」以後大凡寶玉出門的日子,拿幾串錢交給他的小子們帶著,遇見僧道窮苦人好舍。「說畢,那馬道婆又坐了一回,便又往各院各房問安,閒逛了一回。一時來至趙姨娘房內,[甲戌側批:有「各院各房」,接此方不覺突然。]二人見過,趙姨娘命小丫頭倒了茶來與他吃。 馬道婆因見炕上堆著些零碎綢緞灣角,趙姨娘正粘鞋呢。馬道婆道:「可是我正沒了鞋面子了。[甲戌側批:見者有分是也。]趙奶奶你有零碎緞子,不拘什麼顏色的,弄一雙鞋面給我。」趙姨娘聽說,便歎口氣說道:「你瞧瞧那裡頭,還有那一塊是成樣的?成了樣的東西,也不能到我手裡來!有的沒的都在這裡,你不嫌,就挑兩塊子去。」馬道婆見說,果真便挑了兩塊袖將起來。 趙姨娘問道:「前日我送了五百錢去,在藥王跟前上供,你可收了沒有?」馬道婆道:「早已替你上了供了。」趙姨娘歎口氣道:「阿彌陀佛!我手裡但凡從容些,也時常的上個供,只是心有餘力量不足。」馬道婆道:「你只管放心,將來熬的環哥兒大了,得個一官半職,那時你要作多大的功德不能?」趙姨娘聽說,鼻子裡笑了一聲,說道:「罷,罷,再別說起。如今就是個樣兒,我們娘兒們跟的上這屋裡那一個兒!也不是有了寶玉,竟是得了活龍。他還是小孩子家,長的得人意兒,大人偏疼他些也還罷了;[甲戌側批:趙嫗數語,可知玉兄之身份,況在背後之言。]我只不伏這個主兒。」[甲戌側批:活現趙嫗。]一面說,一面伸出兩個指頭兒來。[甲戌側批:活現阿鳳。]馬道婆會意,便問道:「可是璉二奶奶?」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,走到門前,掀簾子向外看看無人,[甲戌側批:是心膽俱怕破。]方進來向馬道婆悄悄說道:「了不得,了不得!提起這個主兒,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送到娘家去,我也不是個人。」[庚辰側批:這是妒心正題目。] 馬道婆見他如此說,便探他口氣說道:[庚辰側批:有隙即入,所謂賊婆,是極!]「我還用你說,難道都看不出來。也虧你們心裡也不理論,只憑他去。倒也妙。」趙姨娘道:「我的娘,不憑他去,難道誰還敢把他怎麼樣呢?」馬道婆聽說,鼻子裡一笑,[庚辰側批:二笑。]半晌說道:「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,你們沒有本事!──也難怪別人。明不敢怎樣,暗裡也就算計了,[甲戌側批:賊婆操必勝之券,趙嫗已墮術中,故敢直出明言。可畏可怕!]還等到這如今!」趙姨娘聞聽這話裡有道理,心內暗暗的歡喜,便說道:「怎麼暗裡算計?我倒有這個意思,只是沒這樣的能幹人。你若教給我這法子,我大大的謝你。」馬道婆聽說這話打攏了一處,便又故意說道:「阿彌陀佛!你快休問我,我那裡知道這些事。罪過,罪過。」[甲戌側批:遠一步卻是近一步。賊婆,賊婆!]趙姨娘道:「你又來了。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,難道就眼睜睜的看人家來擺佈死了我們娘兒兩個不成?難道還怕我不謝你?」馬道婆聽說如此,便笑道:「若說我不忍叫你娘兒們受人委曲還猶可,若說謝我的這兩個字,可是你錯打算盤了。就便是我希圖你謝,靠你有些什麼東西能打動我?」[甲戌側批:探謝禮大小是如此說法,可怕可畏!]趙姨娘聽這話口氣鬆動了,便說道:「你這麼個明白人,怎麼糊塗起來了。你若果然法子靈驗,把他兩個絕了,明日這家私不怕不是我環兒的。那時你要什麼不得?」馬道婆聽了,低了頭,半晌說道:「那時候事情妥了,又無憑據,你還理我呢!」趙姨娘道:「這又何難。如今我雖手裡沒什麼,也零碎攢了幾兩梯己,還有幾件衣服簪子,你先拿些去。下剩的,我寫個欠銀子文契給你,你要什麼保人也有,那時我照數給你。」馬道婆道:「果然這樣?」趙姨娘道:「這如何還撒得謊。」說著便叫過一個心腹婆子來,耳根底下嘁嘁喳喳喳說了幾句話。[甲戌側批:所謂狐群狗黨大家難免,看官著眼。]那婆子出去了,一時回來,果然寫了個五百兩欠契來。趙姨娘便印了手模,[甲戌側批:癡婦,癡婦!]走到櫥櫃裡將梯己拿了出來,與馬道婆看看,道:「這個你先拿了去做香燭供奉使費,可好不好?」馬道婆看看白花花的一堆銀子,又有欠契,並不顧青紅皂白,[甲戌側批:有道婆作乾娘者來看此句。「並不顧」三字怕殺人。千萬件惡事皆從三字生出來。可怕可畏可警,可長存戒之。]滿口裡應著,伸手先去抓了銀子掖起來,然後收了欠契。又向褲腰裡掏了半晌,掏出十個紙鉸的青面白髮的鬼來,並兩個紙人,[甲戌側批:如此現成,更可怕。庚辰側批:如此現成,想賊婆所害之人豈止寶玉、阿鳳二人哉?大家太君夫人誡之慎之。]遞與趙姨娘,又悄悄的教他道:「把他兩個的年庚八字寫在這兩個紙人身上,一併五個鬼都掖在他們各人的床上就完了。我只在家裡作法,自有效驗。千萬小心,不要害怕!」[甲戌眉批:寶玉乃賊婆之寄名幹兒,一樣下此毒手,況阿鳳乎?三姑六婆之害如此,即賈母之神明,在所不免。其他只知吃齋念佛之夫人太君,豈能防範的來?此系老太君一大病。作者一片婆心,不避嫌疑,特為寫出,使看官再四著眼,吾家兒孫慎之戒之!]正才說著,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進來找道:「奶奶可在這裡,太太等你呢。」二人方散了,不在話下。 卻說林黛玉因見寶玉近日燙了臉,總不出門,倒時常在一處說說話兒。這日飯後看了兩篇書,自覺無趣,便同紫鵑雪雁做了一回針線,更覺煩悶。便倚著房門出了一回神,[甲戌側批:所謂「閑倚繡房吹柳絮」是也。]信步出來,看階下新迸出的稚筍,[甲戌側批:妙妙!「筍根稚子無人見」,今得顰兒一見,何幸如之。] 不覺出了院門。一望園中,四顧無人,[甲戌側批:恐冷落圓亭花柳,故有是十數字也。]惟見花光柳影,鳥語溪聲。[甲戌側批:純用畫家筆寫。]林黛玉信步便往怡紅院中來,只見幾個丫頭舀水,都在回廊上圍著看畫眉洗澡呢。[甲戌側批:閨中女兒樂事。]聽見房內有笑聲,林黛玉便入房中看時,原來是李宮裁、鳳姐、寶釵都在這裡呢,一見他進來都笑道:「這不又來了一個。」林黛玉笑道:「今兒齊全,誰下帖子請來的?」鳳姐道:「前兒我打發了丫頭送了兩瓶茶葉去,[庚辰側批:有照應。]你往那去了?」林黛玉笑道:「哦,可是倒忘了,[甲戌側批:該雲「我正看《會真記》呢」。一笑。]多謝多謝。」鳳姐兒又道:「你嘗了可還好不好?」沒有說完,寶玉便說道:「論理可倒罷了,只是我說不大甚好,也不知別人嘗著怎麼樣。」寶釵道:「味倒輕,只是顏色不大好些。」[庚辰眉批:二寶答言是補出諸豔俱領過之文。乙酉冬,雪窗。畸笏老人。]鳳姐道:「那是暹羅進貢來的。我嘗著也沒什麼趣兒,還不如我每日吃的呢。」林黛玉道:「我吃著好,[甲戌側批:卿愛因味輕也。卿如何擔的起味厚之物耶?]不知你們的脾胃是怎樣?「寶玉道:」你果然愛吃,把我這個也拿了去吃罷。「鳳姐笑道:」你要愛吃,我那裡還有呢。「林黛玉道:」果真的,我就打發丫頭取去了。「鳳姐道:」不用取去,我打發人送來就是了。我明兒還有一件事求你,一同打發人送來。「林黛玉聽了笑道:」你們聽聽,這是吃了他們家一點子茶葉,就來使喚人了。「鳳姐笑道:」倒求你,你倒說這些閒話,吃茶吃水的。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,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?「[甲戌側批:二玉事在賈府上下諸人即看書人批書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,書中常常每每道及,豈具不然,歎歎!][庚辰側批:二玉之配偶在賈府上下諸人即觀者批者作者皆為無疑,故常常有此等點題語。我也要笑。]眾人聽了一齊都笑起來。 林黛玉紅了臉,一聲兒不言語,便回過頭去了。李宮裁笑向寶釵道:「真真我們二嬸子的詼諧是好的。」[庚辰側批:好贊!該他贊。]林黛玉道:「什麼詼諧,不過是貧嘴賤舌討人厭惡罷了。」[甲戌側批:此句還要候查。]說著便啐了一口。 鳳姐笑道:「你別作夢!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,少什麼?」指寶玉道:「你瞧瞧,人物兒、門第配不上,[甲戌側批:大大一泄,好接後文。]根基配不上,家私配不上?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?」林黛玉抬身就走。寶釵便叫:「顰兒急了,還不回來坐著。走了倒沒意思。」說著便站起來拉住。剛至房門前,只見趙姨娘和周姨娘兩個人進來瞧寶玉。李宮裁、寶釵、寶玉等都讓他兩個坐。獨鳳姐只和林黛玉說笑,正眼也不看他們。寶釵方欲說話時,只見王夫人房內的丫頭來說:「舅太太來了,請奶奶姑娘們出去呢。」李宮裁聽了,連忙叫著鳳姐等走了。趙、周兩個忙辭了寶玉出去。寶玉道:「我也不能出去,你們好歹別叫舅母進來。」又道:「林妹妹,你先略站一站,我說一句話。」鳳姐聽了,回頭向林黛玉笑道:「有人叫你說話呢。」說著便把林黛玉往裡一推,和李紈一同去了。 這裡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,只是嘻嘻的笑,[庚辰側批:此刻好看之至!]心裡有話,只是口裡說不出來。[甲戌側批:是已受鎮,「說不出來」。勿得錯會了意。]此時林黛玉只是禁不住把臉紅漲了,掙著要走。寶玉忽然「噯喲」了一聲,說:「好頭疼!」[甲戌側批:自黛玉看書起分三段寫來,真無容針之空。如夏日烏雲四起,疾閃長雷不絕,不知雨落何時,忽然霹靂一聲,傾盆大注,何快如之,何樂如之,其令人寧不叫絕!]林黛玉道:「該,阿彌陀佛!」[庚辰眉批:黛玉念佛,是吃茶之語在心故也。然摹寫神妙,一絲不漏如此。己卯冬夜。]只見寶玉大叫一聲:「我要死!」將身一縱,離地跳有三四尺高,口內亂嚷亂叫,說起胡話來了。林黛玉並丫頭們都唬慌了,忙去報知王夫人、賈母等。此時王子騰的夫人也在這裡,都一齊來時,寶玉益發拿刀弄杖,尋死覓活的,鬧得天翻地覆。賈母、王夫人見了,唬的抖衣而顫,且「兒」一聲「肉」一聲放聲慟哭。於是驚動諸人,連賈赦、邢夫人、賈珍、賈政、賈璉、賈蓉、賈芸、賈萍、薛姨媽、薛蟠並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上下下裡裡外外眾媳婦丫頭等,都來園內看視。登時園內亂麻一般。[甲戌側批:寫玉兄驚動若許人忙亂,正寫太君一人之鍾愛耳。看官勿被作者瞞過。]正沒個主見,只見鳳姐手持一把明位胃刀砍進園來,見雞殺雞,見狗殺狗,見人就要殺人。[甲戌雙行夾批:此處焉用雞犬?然輝煌富麗非處家之常也,雞犬閑閑始為兒孫千年之業,故於此處必用雞犬二字,方時一簇騰騰大舍。]眾人越發慌了。周瑞媳婦忙帶著幾個有力量的膽壯的婆娘上去抱住,奪下刀來,抬回房去。平兒、豐兒等哭的淚天淚地。賈政等心中也有些煩難,顧了這裡,丟不下那裡。 別人慌張自不必講,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:[甲戌側批:寫呆兄忙是愈覺忙中之愈忙,且避正文之絮煩。好筆仗,寫得出。][庚辰側批:寫呆兄是躲煩碎文字法。好想頭,好筆力。《石頭記》最得力處在此。]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,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,又恐香菱被人臊皮──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,[甲戌側批:從阿呆兄意中,又寫賈珍一筆,妙!]因此忙的不堪。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,已酥倒在那裡。[甲戌側批:忙到容針不能。此似唐突顰兒,卻是寫情字萬不能禁止者,又可知顰兒之豐神若仙子也。][甲戌雙行夾批:忙中寫閑,真大手眼,大章法。] 當下眾人七言八語,有的說請端公送祟的,有的說請巫婆跳神的,有的又薦玉皇閣的張真人,種種喧騰不一。也曾百般醫治祈禱,問卜求神,總無效驗。堪堪日落。王子騰夫人告辭去後,次日王子騰也來瞧問。[甲戌側批:寫外戚,亦避正文之繁。]接著小史侯家、邢夫人弟兄輩並各親戚眷屬都來瞧看,也有送符水的,也有薦僧道的,總不見效。他叔嫂二人愈發糊塗,不省人事,睡在床上,渾身火炭一般,口內無般不說。到夜晚間,那些婆娘媳婦丫頭們都不敢上前。因此把他二人都抬到王夫人的上房內,[甲戌側批:收拾得乾淨有著落。庚辰側批:收拾得得體正大。]夜間派了賈芸帶著小廝們挨次輪班看守。賈母、王夫人、邢夫人、薛姨媽等寸地不離,只圍著乾哭。 此時賈赦、賈政又恐哭壞了賈母,日夜熬油費火,鬧的人口不安,也都沒了主意。賈赦還各處去尋僧覓道。賈政見不靈效,著實懊惱,[甲戌側批:四字寫盡政老矣。]因阻賈赦道:「兒女之數,皆由天命,非人力可強者。他二人之病出於不意,百般醫治不效,想天意該如此,也只好由他們去罷。」[甲戌側批:念書人自應如是語。]賈赦也不理此話,仍是百般忙亂,那裡見些效驗。看看三日光陰,那鳳姐和寶玉躺在床上,亦發連氣都將沒了。合家人口無不驚慌,都說沒了指望,忙著將他二人的後世的衣履都治備下了。賈母、王夫人、賈璉、平兒、襲人這幾個人更比諸人哭的忘餐廢寢,覓死尋活。趙姨娘、賈環等自是稱願。[甲戌側批:補明趙嫗進怡紅為作法也。] 到了第四日早晨,賈母等正圍著寶玉哭時,只見寶玉睜開眼說道:[甲戌側批:「語不驚人死不休」,此之謂也。]「從今以後,我可不在你家了!快收拾了,打發我走罷。」賈母聽了這話,如同摘心去肝一般。趙姨娘在旁勸道:「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。[庚辰側批:斷不可少此句。]哥兒已是不中用了,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,讓他早些回去,也免些苦;只管捨不得他,這口氣不斷,他在那世裡也受罪不安生。」[庚辰側批:大遂心人必有是語。]這些話沒說完,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,罵道:「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,誰叫你來多嘴多舌的!你怎麼知道他在那世裡受罪不安生?怎麼見得不中用了?你願他死了,有什麼好處?你別做夢!他死了,我只和你們要命。素日都不是你們調唆著逼他寫字念書,[甲戌雙行夾批:奇語,所謂溺愛者不明,然天生必有是一段文字的。]把膽子唬破了,見了他老子不象個避貓鼠兒?都不是你們這起淫婦調唆的!這會子逼死了,你們遂了心,我饒那一個!」面罵,一面哭。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,心裡越發難過,便喝退趙姨娘,自己上來委婉解勸。一時又有人來回說:「兩口棺槨都做齊了,[甲戌側批:偏寫一頭不了又一頭之文,真步步緊之文。]請老爺出去看。」賈母聽了,如火上澆油一般,便罵:「是誰做了棺槨?」一疊聲只叫把做棺槨的拉來打死。 正鬧的天翻地覆,沒個開交,只聞得隱隱的木魚聲響,[甲戌側批:不費絲毫勉強,輕輕收住數百言文字,《石頭記》得力處全在此處。以幻作真,以真作幻,看書人亦要如是看法為幸。]念了一句:「南無解冤孽菩薩。有那人口不利,家宅顛傾,或逢兇險,或中邪祟者,我們善能醫治。」賈母、王夫人聽見這些話,那裡還耐得住,便命人去快請進來。賈政雖不自在,奈賈母之言如何違拗;想如此深宅,何得聽的這樣真切,[甲戌側批:作者是幻筆,合屋俱是幻耳,焉能無聞?]心中亦希罕,[甲戌側批:政老亦落幻中。]命人請了進來。眾人舉目看時,原來是一個癩頭和尚與一個跛足道人。[甲戌雙行夾批:僧因鳳姐,道因寶玉,一絲不亂。] 見那和尚是怎的模樣: 鼻如懸膽兩眉長,目似明星蓄寶光, 破衲芒鞋無住跡,醃臢更有滿頭瘡。 那道人又是怎生模樣: 一足高來一足低,渾身帶水又拖泥。 相逢若問家何處,卻在蓬萊弱水西。 賈政問道:「你道友二人在那廟裡焚修。」那僧笑道:「長官不須多話。[甲戌側批:避俗套法。]因聞得府上人口不利,故特來醫治。」賈政道:「倒有兩個人中邪,不知你們有何符水?」那道人笑道:「你家現有希世奇珍,如何還問我們有符水?」賈政聽這話有意思,心中便動了,因說道:「小兒落草時雖帶了一塊寶玉下來,上面說能除邪祟,[庚辰側批:點題。]誰知竟不靈驗。」那僧道:「長官你那裡知道那物的妙用。只因他如今被聲色貨利所迷,[甲戌雙行夾批:石皆能迷,可知其害不小。觀者著眼,方可讀《石頭記》。]故不靈驗了。[甲戌側批:讀書者觀之。]你今且取他出來,待我們持頌持頌,只怕就好了。「[庚辰側批:「只怕」二字,是不知此石肯聽持誦否?] 賈政聽說,便向寶玉項上取下那玉來遞與他二人。那和尚接了過來,擎在掌上,長歎一聲道:「青埂峰一別,展眼已過十三載矣![庚辰側批:正點題,大荒山手捧時語。]人世光陰,如此迅速,塵緣滿日,若似彈指![甲戌雙行夾批:見此一句,令人可歎可驚,不忍往後再看矣!]可羨你當時的那段好處: 天不拘兮地不羈,心頭無喜亦無悲;[甲戌側批:所謂越不聰明越快活。] 卻因鍛煉通靈後,便向人間覓是非。 可歎你今日這番經歷: 粉漬脂痕汙寶光,綺櫳晝夜困鴛鴦。 沉酣一夢終須醒,[甲戌側批:無百年的筵席。]冤孽償清好散場!」[甲戌側批:三次鍛煉,焉得不成佛作祖?] 念畢,又摩弄一回,說了些瘋話,遞與賈政道:「此物已靈,不可褻瀆,懸於臥室上檻,將他二人安在一室之內,除親身妻母外,不可使陰人沖犯。[庚辰側批:是要緊語,是不可不寫之套語。]三十三日之後,包管身安病退,復舊如初。」說著回頭便走了。[庚辰眉批:通靈玉除邪,全部百回只此一見,何得再言?僧道蹤跡虛實,幻筆幻想,寫幻人于幻文也。壬午孟夏,雨窗。]賈政趕著還說話,讓二人坐了吃茶,要送謝禮,他二人早已出去了。賈母等還只管著人去趕,那裡有個蹤影。少不得依言將他二人就安放在王夫人臥室之內,將玉懸在門上。王夫人親身守著,不許別個人進來。 至晚間他二人竟漸漸醒來,[甲戌側批:能領持誦,故如此靈效。]說腹中饑餓。賈母、王夫人如得了珍寶一般,[甲戌側批:昊天罔極之恩如何報得?哭殺幼而喪親者。]旋熬了米湯與他二人吃了,精神漸長,邪祟稍退,一家子才把心放下來。[甲戌眉批:通靈玉聽癩和尚二偈即刻靈應,抵卻前回若干《莊子》及語錄機鋒偈子。正所謂物各有所主也。歎不得見玉兄「懸崖撒手」文字為恨。]李宮裁併賈府三豔、薛寶釵、林黛玉、平兒、襲人等在外間聽信息。聞得吃了米湯,省了人事,別人未開口,林黛玉先就念了一聲「阿彌陀佛」。[甲戌側批:針對得病時那一聲。]薛寶釵便回頭看了他半日,嗤的一聲笑。眾人都不會意,賈惜春道:「寶姐姐,好好的笑什麼?」寶釵笑道:「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:[庚辰側批:這一句作正意看,餘皆雅謔,但此一實 顰兒半部之謔。]又要講經說法,又要普渡眾生;這如今寶玉,鳳姐姐病了,又燒香還願,賜福消災;今才好些,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。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。」林黛玉不覺的紅了臉,啐了一口道:「你們這起人不是好人,不知怎麼死!再不跟著好人學,只跟著鳳姐貧嘴爛舌的學。」一面說,一面摔簾子出去了。不知端詳,且聽下回分解。 [甲戌:先寫紅玉數行引接正文,是不作開門見山文字。] [甲戌:燈油引大光明普照菩薩,大光明普照菩薩引五鬼魘魔法是一線貫成。] [甲戌:通靈玉除邪,全部只此一見,卻又不靈,遇癩和尚、跛道人一點方靈應矣。寫利欲之害如此。] [甲戌:此回本意是為禁三姑六婆進門之害,難以防範。] [庚辰:此回書因才幹乖覺太露,引出事來,作者婆心為世之乖覺人為鑒。] [蒙回末總評:欲深魔重複可疑,苦海◎(注,原本此字缺。)河解者誰?結不休時冤日盛,井天甚小性難移。] [校者注:本回部分蒙批(主要是側批、回前回末批語),系校者自己識字斷句。因水平實在有限,肯定錯誤多多,望指點!]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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