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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回 醉金剛輕財尚義俠 癡女兒遺帕惹相思


  [庚辰:夾寫「醉金剛」一回是書中之大淨場,聊醒看官倦眼耳。然亦書中必不可少之文,必不可少之人。今寫在市井俗人身上,又加一「俠」字,則大有深意存焉。]

  [蒙回前總批:夾寫醉金剛一回,是處中之大文字,聊醒看官倦眠而,然亦書中之必不可少之文字,必不可少之人,今寫在市井俗人身上,加一「俠」字,則有大深意存焉。]

  [靖:「醉金剛」一回文字,伏芸哥仗義探庵。余三十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,不及金剛者亦不少。惜不便一一注明耳。壬午孟夏。]

  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,纏綿固結之時,忽有人從背後擊了一掌,說道:「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裡?」林黛玉倒唬了一跳,回頭看時,不是別人,卻是香菱。林黛玉道:「你這個傻[庚辰側批:此「傻」字加於香菱,則有多少豐神跳於紙上,其嬌憨之態可想而知。]丫頭,唬我這麼一跳好的。你這會子打那裡來?」香菱嘻嘻的笑道:「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,找他總找不著。你們紫鵑也找你呢,[庚辰側批:一絲不漏。]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給你的。走罷,回家去坐著。」[庚辰側批:「回家去坐著」之言,是恐石上冷意。]一面說著,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。果然鳳姐兒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。林黛玉和香菱坐了。況他們有甚正事談講。[庚辰側批:為學詩伏線。]不過說些這一個繡的好,那一個刺的精,又下一回棋,看兩句書,[庚辰雙行夾批:棋不論盤,書不論章,皆是嬌憨女兒神理,寫得不即不離,似有似無,妙極!]香菱便走了。不在話下。[庚辰眉批:是書最好看如此等處,系畫家山水樹非褊志惚 ,末用濃淡墨點苔法也。 亥夏。畸笏叟。]笏叟。]

 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,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,見寶玉來了,便說道:「你往那裡去了?老太太等著你呢,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。還不快換了衣服走呢。」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。寶玉坐在床沿上,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,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,青緞子背心,束著白縐綢汗巾兒,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,脖子上戴著花領子。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,聞那香油氣,不住用手摩挲,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,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:「好姐姐,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。」[庚辰側批:胭脂是這樣吃法。看官可經過否?]一面說著,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。

  鴛鴦便叫道:「襲人,你出來瞧瞧。[庚辰側批:不向寶玉說話,又叫襲人,鴛鴦亦是幻情洞天也。]你跟他一輩子,也不勸勸,還是這麼著。」襲人抱了衣服出來,向寶玉道:「左勸也不改,右勸也不改,你到底是怎麼樣?你再這麼著,[庚辰側批:此五字內有深意深心。]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。」一邊說,一邊催他穿了衣服,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。見過賈母,出至外面,人馬俱已齊備。剛欲上馬,只見賈璉請安回來了,[庚辰側批:一絲不漏。]正下馬,二人對面,彼此問了兩句話。只見旁邊轉出一個人來,[庚辰側批:芸哥此處一現,後文不見突然。]「請寶叔安」。寶玉看時,只見這人容長臉,長挑身材,年紀只好十八九歲,生得著實斯文清秀,倒也十分面善,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,[庚辰側批:大族人眾,畢真,有是理。]叫什麼名字。賈璉笑道:「你怎麼發呆,連他也不認得?他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芸兒。」寶玉笑道:「是了,是了,我怎麼就忘了。」因問他母親好,這會子什麼勾當。賈芸指賈璉道:「找二叔說句話。」寶玉笑道:「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,[庚辰側批:何嘗是十二三歲小孩語。]倒象我的兒子。」賈璉笑道:「好不害臊!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,就替你作兒子了?」寶玉笑道:「你今年十幾歲了?」賈芸道:「十八歲。」

  原來這賈芸最伶俐乖覺,聽寶玉這樣說,便笑道:「俗語說的,『搖車裡的爺爺,拄拐的孫孫』。雖然歲數大,山高高不過太陽。只從我父親沒了,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。[庚辰側批:雖是隨機而應,伶俐人之語,餘卻傷心。]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,認作兒子,就是我的造化了。」賈璉笑道:「你聽見了?認兒子不是好開交的呢。」[庚辰側批:是兄湊弟趣,可歎!]說著就進去了。寶玉笑道:「明兒你閑了,只管來找我,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。[庚辰側批:何其堂皇正大之語。]這會子我不得閒兒。明兒你到書房裡來,和你說天話兒,我帶你園裡頑耍去。」說著扳鞍上馬,眾小廝圍隨往賈赦這邊來。

  見了賈赦,不過是偶感些風寒,先述了賈母問的話,然後自己請了安。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,[庚辰側批:一絲不亂。]次後便喚人來:「帶哥兒進去太太屋裡坐著。」寶玉退出,來至後面,進入上房。邢夫人見了他來,先倒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,[庚辰側批:一絲不亂。]寶玉方請安。[[好規矩。]]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,方問別人好,又命人倒茶來。[庚辰側批:好層次,好禮法,誰家故事?]一鐘茶未吃完,只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。邢夫人道:「那裡找活猴兒去!你那奶媽子死絕了,也不收拾收拾你,弄的黑眉烏嘴的,那裡象大家子念書的孩子!」

  正說著,只見賈環、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,請過安,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坐了。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,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,早已心中不自在了,[庚辰側批:千里伏線。]坐不多時,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。賈蘭只得依他,一同起身告辭。寶玉見他們要走,自己也就起身,要一同回去。邢夫人笑道:「你且坐著,我還和你說話呢。」寶玉只得坐了。邢夫人向他兩個道:「你們回去,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。你們姑娘、姐姐妹妹都在這裡呢,鬧的我頭暈,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。」[庚辰側批:明顯薄情之至。]賈環等答應著,便出來回家去了。

  寶玉笑道:「可是姐姐們都過來了,怎麼不見?」邢夫人道:「他們坐了一會子,都往後頭不知那屋裡去了。」寶玉道:「大娘方才說有話說,不知是什麼話?」邢夫人笑道:「那裡有什麼話,不過是叫你等著,同你姊妹們吃了飯去。還有一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帶回去玩。」娘兒兩個說話,不覺早又晚飯時節。調開桌椅,羅列杯盤,母女姊妹們吃畢了飯。寶玉去辭賈赦,同姊妹們一同回家,見過賈母,王夫人等,各自回房安息。不在話下。[庚辰雙行夾批:逐步一段為五鬼魘魔法作引。脂硯。]

  且說賈芸進去見了賈璉,因打聽可有什麼事情。賈璉告訴他:「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,偏生你嬸子再三求了我,[庚辰側批:反說體面話,懼內人累累如是。]給了賈芹了。他許了我,說明兒園裡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,等這個工程出來,一定給你就是了。」賈芸聽了,半晌說道:「既是這樣,我就等著罷。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,[庚辰側批:已得了主意了。]到跟前再說也不遲。」賈璉道:「提他作什麼,[庚辰側批:已被芸哥瞞過了。]我那裡有這些工夫說閒話兒呢。明兒一個五更,還要到興邑去走一趟,須得當日趕回來才好。你先去等著,後日起更以後你來討信兒,來早了我不得閒。」說著便回後面換衣服去了。

  賈芸出了榮國府回家,一路思量,想出一個主意來,便一徑往他母舅卜世仁家來。[庚辰側批:既雲「不是人」,如何肯共事?想芸哥此來空了。]原來蔔世仁現開香料鋪,方才從鋪子裡來,忽見賈芸進來,彼此見過了,因問他這早晚什麼事跑了來。賈芸道:「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。我有一件事,用些冰片麝香使用,好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,八月裡按數送了銀子來」[庚辰雙行夾批:甥舅之談如此,歎歎!]蔔世仁冷笑道:「再休提賒欠一事。[庚辰側批:何如,何如?餘言不謬。]前兒也是我們鋪子裡一個夥計,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,至今總未還上。因此我們大家賠上,立了合同,再不許替親友賒欠。誰要賒欠,就要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。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,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鋪子裡來買,[庚辰側批:推脫之辭。]也還沒有這些,只好倒扁兒去。這是一。二則你那裡有正經事,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。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。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,也到底立個主見,賺幾個錢,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,我看著也喜歡。」

  賈芸笑道:「舅舅說的倒乾淨。我父親沒的時候,我年紀又小,不知事。後來聽見我母親說,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,料理的喪事。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,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,如今在我手裡花了不成?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,叫我怎麼樣呢?還虧是我呢,要是別個,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,[庚辰側批:芸哥亦善談,井井有理。]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,[庚辰側批:餘二人亦不曾有是氣?]舅舅也就沒有法呢。」

  蔔世仁道:「我的兒,舅舅要有,還不是該的。我天天和你舅母說,只愁你沒算計兒。你但凡立的起來,到你大房裡,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,便下個氣,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,[庚辰側批:可憐可歎,餘竟為之一哭。]也弄個事兒管管。前日我出城去,撞見了你們三房裡的老四,騎著大叫驢,帶著五輛車,有四五十和尚道士,[庚辰雙行夾批:妙極!寫小人口角,羡慕之言加一倍,畢肖。卻又是背面傅粉法。]往家廟去了。他那不虧能幹,這事就到他了!」賈芸聽他韶刀的不堪,便起身告辭。[庚辰側批:有志氣,有果斷。]蔔世仁道:「怎麼急的這樣,吃了飯再去罷。」一句未完,只見他娘子說道:「你又糊塗了。[庚辰側批:雖寫小人家澀細,一吹一唱,酷肖之至,卻是一氣逼出,後文方不突然。《石頭記》筆仗全在如此樣者。]說著沒有米,這裡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,這會子還裝胖呢。留下外甥挨餓不成?」蔔世仁說:「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。」他娘子便叫女孩兒:「銀姐,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,有錢借二三十個,明兒就送過來。」夫妻兩個說話,那賈芸早說了幾個「不用費事」,去的無影無蹤了。[庚辰側批:有知識有果斷人,自是不同。]

  不言卜家夫婦,且說賈芸賭氣離了母舅家門,一徑回歸舊路,心下正自煩惱,一邊想,一邊低頭只管走,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,把賈芸唬了一跳。[庚 講批:自上看來,可是一口氣否?]聽醉漢罵道:「臊你娘的!瞎了眼睛,碰起我來了。」賈芸忙要躲身,早被那醉漢一把抓住,對面一看,不是別人,卻是緊鄰倪二。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,專放重利債,在賭博場吃閒錢,專管打降吃酒。如今正從欠錢人家索了利錢,吃醉回來,不想被賈芸碰了一頭,正沒好氣,掄拳就要打。[庚辰眉批:這一節對《水滸》楊志賣大刀遇沒毛大蟲一回看,覺好看多矣。己卯冬夜。脂硯。]只聽那人叫道:「老二住手!是我衝撞了你。」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,將醉眼睜開看時,見是賈芸,忙把手松了,趔趄著笑道:[庚辰側批:寫生之筆。]「原來是賈二爺,[庚辰側批:如此稱呼,可知芸哥素日行止,是「金盆雖破分量在」也。]我該死,我該死。這會子往那裡去?」賈芸道:「告訴不得你,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。」[庚辰側批:本無心之談也。]倪二道:「不妨不妨,[庚辰側批:如聞。]有什麼不平的事,告訴我,替你出氣。[庚辰側批:寫得酷肖,總是漸次逼出,不見一絲勉強。]這三街六巷,憑他是誰,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,管叫他人離家散!」賈芸道:「老二,你且別氣,聽我告訴你這原故。」[庚辰側批:可是一順而來?]說著,便把蔔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。倪二聽了大怒,「要不是令舅,我便罵不出好話來,[庚辰側批:仗義人豈有不知禮者乎?何嘗是破落戶?冤殺金剛了。]真真氣死我倪二。也罷,你也不用愁煩,我這裡現有幾兩銀子,你若用什麼,只管拿去買辦。但只一件,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,我在外頭有名放帳,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。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,[庚辰側批:知己知彼之話。]怕低了你的身分,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,利錢重?若說怕利錢重,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,也不用寫文約,若說怕低了你的身分,[庚辰側批:知己知彼之話。]我就不敢借給你了,各自走開。」一面說,一面果然從搭包裡掏出一卷銀子來。

  賈芸心下自思:「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,卻因人而使,[庚辰側批:四字是評,難得難得,非豪傑不可當。]頗頗的有義俠之名。若今日不領他這情,怕他臊了,倒恐生事。不如借了他的,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。」想畢笑道:「老二,你果然是個好漢,我何曾不想著你,和你張口。但只是我見你所相與交結的,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,似我們這等無能無力的你倒不理。[庚辰側批:芸哥亦善談,好口齒。]我若和你張口,你豈肯借給我。今日既蒙高情,我怎敢不領,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便是了。」倪二大笑道:「好會說話的人。我卻聽不上這話。[庚辰側批:「光棍眼內揉不下沙子」是也。]既說『相與交結』四個字,如何放帳給他,使他的利錢![庚辰側批:如今不單是親友言利,不但親友,即閨閣中亦然,不但生意新發戶,即大戶舊族頗頗有之。]既把銀子借與他,圖他的利錢,便不是相與交結了。閒話也不必講。既肯青目,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,便拿去治買東西。你要寫什麼文契,趁早把銀子還我,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。」[庚辰側批:爽快人,爽快語。]賈芸聽了,一面接了銀子,一面笑道:「我便不寫罷了,有何著急的。」倪二笑道:「這不是話。天氣黑了,也不讓茶讓酒,我還到那邊有點事情去,你竟請回去。我還求你帶個信兒與捨下,叫他們早些關門睡罷,我不回家去了,倘或有要緊事兒,叫我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[庚辰側批:常起坐處人,畢真。]來找我。」一面說,一面趔趄著腳兒去了,[庚辰側批:仍應前。]不在話下。[庚辰眉批:讀閱「醉金剛」一回,務吃劉鉉丹家山楂丸一付,一笑。余卅年來得遇金剛之樣人不少,不及金剛者亦不少,惜書上不便歷歷注上芳諱,是餘不是心事也。壬午孟夏。]

  且說賈芸偶然碰了這件事,心中也十分罕希,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思,只是還怕他一時醉中慷慨,到明日加倍的要起來,便怎處,心內猶豫不決。[庚辰側批:芸哥實怕倪二,並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也。]忽又想道:「不妨,等那件事成了,也可加倍還他。」想畢,一直走到個錢鋪裡,將那銀子稱一稱,十五兩三錢四分二厘。賈芸見倪二不撒謊,心下越發歡喜,收了銀子,來至家門,先到隔壁將倪二的信捎了與他娘子知道,方回家來。見他母親自在炕上拈線,見他進來,便問那去了一日。賈芸恐他母親生氣,便不說起蔔世仁的事來,[庚辰側批:孝子可敬。此人後來榮府事敗,必有一番作為。][該 批:果然。]只說在西府裡等璉二叔的,問他母親吃了飯不曾。他母親已吃過了,說留的飯在那裡。小丫頭子拿過來與他吃。

  那天已是掌燈時候,賈芸吃了飯收拾歇息,一宿無話。次日一早起來,洗了臉,便出南門,大香鋪裡買了冰麝,便往榮國府來。打聽賈璉出了門,賈芸便往後面來。

  到賈璉院門前,只見幾個小廝拿著大高笤帚在那裡掃院子呢。忽見周瑞家的從門裡出來叫小廝們:「先別掃,奶奶出來了。」賈芸忙上前笑問:「二嬸嬸那去?」周瑞家的道:「老太太叫,想必是裁什麼尺頭。」正說著,只見一群人簇著鳳姐出來了。[庚辰側批:當家人有是派頭。]賈芸深知鳳姐是喜奉承尚排場的,[庚辰側批:那一個不喜奉承。]忙把手逼著,恭恭敬敬搶上來請安。鳳姐連正眼也不看,仍往前走著,只問他母親好,「怎麼不來我們這裡逛逛?」賈芸道:「只是身上不大好,倒時常記掛著嬸子,要來瞧瞧,又不能來。」鳳姐笑道:「可是會撒謊,不是我提起他來,你就不說他想我了。」賈芸笑道:「侄兒不怕雷打了,就敢在長輩前撒謊。昨兒晚上還提起嬸子來,說嬸子身子生的單弱,事情又多,虧嬸子好大精神,竟料理的周周全全,要是差一點兒的,早累的不知怎麼樣呢。」[庚辰眉批: 自往蔔世仁處去已安排下的。芸哥可用。己卯冬夜。]

  鳳姐聽了滿臉是笑,不由的便止了步,問道:「怎麼好好的你娘兒們在背地裡嚼起我來?」[庚辰側批:過下無痕,天然而來文字。]賈芸道:「有個原故,[庚辰側批:接得如何?]只因我有個朋友,家裡有幾個錢,現開香鋪。只因他身上捐著個通判,前兒選了雲南不知那一處,[庚辰側批:隨口語,極妙!]連家眷一齊去,把這香鋪也不在這裡開了。便把帳物攢了一攢,該給人的給人,該賤發的賤發了,[蒙側批:世法人情,隨便招來,皆是奇妙文章。]象這細貴的貨,都分著送與親朋。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,麝香。我就和我母親商量,[庚辰側批:像得緊,何嘗撒謊?]若要轉買,不但賣不出原價來,而且誰家拿這些銀子買這個作什麼,便是很有錢的大家子,也不過使個幾分幾錢就挺折腰了,若說送人,也沒個人配使這些,[蒙側批:作者是何神聖,具此等大光明眼,無微不照?]倒叫他一文不值半文轉賣了。因此我就想起嬸子來。往年間我還見嬸子大包的銀子買這些東西呢,別說今年貴妃宮中,就是這個端陽節下,不用說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。因此想來想去,只孝順嬸子一個人才合式,方不算遭塌這東西。」一邊說,一邊將一個錦匣舉起來。

  鳳姐正是要辦端陽的節禮,採買香料藥餌的時節,忽見賈芸如此一來,聽這一篇話,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歡喜,便命豐兒:「接過芸哥兒的來,[庚辰側批:像個嬸子口氣,好看殺!]送了家去,交給平兒。」因又說道:「看著你這樣知好歹,怪道你叔叔常提你,說你說話兒也明白,心裡有見識。」[庚辰雙行夾批:看官須記,鳳姐所喜是奉承之言,打動了心,不是見物而歡喜,若說是見物而喜,便不是阿鳳矣。]賈芸聽這話入了港,便打進一步來,故意問道:「原來叔叔也曾提我的?」鳳姐見問,才要告訴他與他管事情的那話,便忙又止住,心下想道:[庚辰側批:的是阿鳳行事心機筆意。]「我如今要告訴他那話,倒叫他看著我見不得東西似的,為得了這點子香,就混許他管事了。今兒先別提起這事。」想畢,便把派他監種花木工程的事都隱瞞的一字不提,隨口說了兩句淡話,便往賈母那裡去了。賈芸也不好提的,只得回來。

  因昨日見了寶玉,叫他到外書房等著,賈芸吃了飯便又進來,到賈母那邊儀門外綺霰齋書房裡來。只見焙茗,鋤藥兩個小廝下象棋,為奪「車」正拌嘴,還有引泉、掃花、[庚辰側批:好名色。]挑雲、伴鶴四五個,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兒玩。

  賈芸進入院內,把腳一跺,說道:「猴頭們淘氣,我來了。」眾小廝看見賈芸進來,都才散了。賈芸進入房內,便坐在椅子上問:「寶二爺沒下來?」焙茗道:「今兒總沒下來。二爺說什麼,我替你哨探哨探去。」[庚辰側批:五遁之外,名曰「哨探遁」法。]說著,便出去了。這裡賈芸便看字畫古玩,有一頓飯工夫還不見來,再看看別的小廝,都頑去了。正是煩悶,只聽門前嬌聲嫩語的叫了一聲「哥哥」。

  賈芸往外瞧時,看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丫頭,生的倒也細巧乾淨。那丫頭見了賈芸,便抽身躲了過去。恰當很走來,見那丫頭在門前,便說道:「好,好,[庚辰側批:二「好」字是遮飾半句來不到語。]正抓不著個信兒。」賈芸見了焙茗,也就趕了出來,問怎麼樣。焙茗道:「等了這一日,也沒個人兒過來。這就是寶二爺房裡的。好姑娘,[庚辰側批:口氣極像。]你進去帶個信兒,就說廊上的二爺來了。」那丫頭聽說,方知是本家的爺們,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,[庚辰側批:一句,禮當。]下死眼把賈芸釘了兩眼。[庚辰側批:這句是情孽上生。]聽那賈芸說道:「什麼是廊上廊下的,你只說是芸兒就是了。」半晌,那丫頭冷笑了一笑:[庚辰側批:神情是深知房中事的。]「依我說,二爺竟請回家去,有什麼話明兒再來。今兒晚上得空兒我回了他。」焙茗道:「這是怎麼說?」那丫頭道:「他[庚辰側批:一連兩個「他」字,怡紅院中使得,否則有假矣。]今兒也沒睡中覺,自然吃的晚飯早。晚上他又不下來。難道只是耍的二爺在這裡等著挨餓不成!不如家去,明兒來是正經。便是回來有人帶信,那都是不中用的。他不過口裡應著,他倒給帶呢!」賈芸聽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,待要問」賈芸聽這丫頭說話簡便俏麗,待要問他的名字,因是寶玉房裡的,又不便問,只得說道:「這話倒是,我明兒再來。」說著便往外走。焙茗道:「我倒茶去,[庚辰側批:滑賊。]二爺吃了茶再去。」賈芸一面走,一面回頭說:「不吃茶,我還有事呢。」口裡說話,眼睛瞧那丫頭還站在那裡呢。

  那賈芸一徑回家。至次日來至大門前,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,才上了車,見賈芸來,便命人喚住,隔窗子笑道:「芸兒,你竟有膽子在我的跟前弄鬼。[庚 講批:也作得不像撒謊,用心機人可怕是此等處。]道你送東西給我,原來你有事求我。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。」賈芸笑道:「求叔叔這事,嬸子休提,我昨兒正後悔呢。早知這樣,我竟一起頭求嬸子,這會子也早完了。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。」鳳姐笑道:「怪道你那裡沒成兒,昨兒又來尋我。」賈芸道:「嬸子辜負了我的孝心,我並沒有這個意思。若有這個意思,昨兒還不求嬸子。如今嬸子既知道了,我倒要把叔叔丟下,少不得求嬸子好歹疼我一點兒。」鳳姐冷笑道:「你們要揀遠路兒走,叫我也難說。[庚辰側批:曹操語。]早告訴我一聲兒,有什麼不成的,多大點子事,耽誤到這會子。那園子裡還要種花,我只想不出一個人來,你早來不早完了。」賈芸笑道:「既這樣,嬸子明兒就派我罷。」鳳姐半晌道:「這個我看著不大好。[庚辰側批:又一折。]等明年正月裡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,再派你罷。」賈芸道:「好嬸子,先把這個派了我罷。果然這個辦的好,再派我那個。」鳳姐笑道:「你倒會拉長線兒。罷了,要不是你叔叔說,我不管你的事。[庚辰側批:總不認受冰麝賄。]我也不過吃了飯就過來,你到午錯的時候來領銀子,後兒就進去種樹。」說畢,令人駕起香車,一徑去了。

  賈芸喜不自禁,來至綺霰齋打聽寶玉,誰知寶玉一早便往北靜王府裡去了。賈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,打聽鳳姐回來,便寫個領票來領對牌。至院外,命人通報了,彩明走了出來,單要了領票進去,批了銀數年月,一併連對牌交與了賈芸。賈芸接了,看那批上銀數批了二百兩,心中喜不自禁,翻身走到銀庫上,交與收牌票的,領了銀子。回家告訴母親,自是母子俱各歡喜。次日一個五鼓,賈芸先找了倪二,將前銀按數還他。那倪二見賈芸有了銀子,他便按數收回,不在話下。這裡賈芸又拿了五十兩,出西門找到花兒匠方椿家裡去買樹,不在話下。[庚辰雙行夾批:至此便完種樹工程。一者見得趲趕工程原非正文,不過虛描盛時光景,借此以出情文。二者又為避難法。若不如此了,必曰其樹其價怎麼,買定必株,豈不煩絮矣?]

  如今且說寶玉,自那日見了賈芸,曾說明日著他進來說話兒。如此說了之後,他原是富貴公子的口角,那裡還把這個放在心上,因而便忘懷了。[庚辰側批:若是一個女孩子,可保不忘的。]這日晚上,從北靜王府裡回來,見過賈母,王夫人等,回至園內,換了衣服,正要洗澡。襲人因被薛寶釵煩了去打結子,秋紋,碧痕兩個去催水,檀雲又因他母親的生日接了出去,麝月又現在家中養病,雖還有幾個作粗活聽喚的丫頭,估著叫不著他們,都出去尋夥覓伴的玩去了。不想這一刻的工夫,[庚辰雙行夾批:妙!必用「一刻」二字方是寶玉的房中,見得時時原有人的,又有今一刻無人,所謂湊巧其一也。]只剩了寶玉在房內。偏生的[庚辰雙行夾批:三字不可少。]寶玉要吃茶,一連叫了兩三聲,方見兩三個老嬤嬤走進來。[庚辰雙行夾批:妙!文字細密,一絲不落,非批得出者。]寶玉見了他們,連忙搖手兒說:「罷,罷,不用你們了。」[庚辰雙行夾批:是寶玉口氣。]老婆子們只得退出。

  寶玉見沒丫頭們,只得自己下來,拿了碗向茶壺去倒茶。只聽背後說道:「二爺仔細燙了手,讓我們來倒。」[庚辰側批:神龍變化之文,人豈能測?]一面說,一面走上來,早接了碗過去。寶玉倒唬了一跳,問:「你在那裡的?忽然來了,唬我一跳。」那丫頭一面遞茶,一面回說:「我在後院子裡,才從里間的後門進來,難道二爺就沒聽見腳步響?」寶玉一面吃茶,一面[庚辰雙行夾批:六個「一面」,是神情,並不覺厭。]仔細打量那丫頭:穿著幾件半新不舊的衣裳,倒是一頭黑鬒鬒的頭髮,挽著個□,容長臉面,細巧身材,卻十分俏麗乾淨。[庚辰雙行夾批:與賈芸目中所見不差。]寶玉看了,便笑問道:[庚辰雙行夾批:神情寫得出。]「你也是我這屋裡的人麼?」[庚辰雙行夾批:妙問。必如此問方是籠絡前文。]那丫頭道:「是的。」寶玉道:「既是這屋裡的,我怎麼不認得?」那丫頭聽說,便冷笑了一聲道:[庚辰雙行夾批:神情如畫。]「認不得的也多,豈只我一個。從來我又不遞茶遞水,拿東拿西,眼見的事一點兒不作,那裡認得呢。」寶玉道:「你為什麼不作那眼見的事?」[庚辰側批:這是下情不能上達意語也。]那丫頭道:

  「這話我也難說。[庚辰側批:不伏氣語,況非爾可完,故雲「難說」。]只是有一句話回二爺:昨兒有個什麼芸兒來找二爺。我想二爺不得空兒,便叫焙茗回他,叫他今日早起來,不想二爺又往北府裡去了。」剛說到這句話,只見秋紋,碧痕嘻嘻哈哈的說笑著進來,兩個人共提著一桶水,一手撩著衣裳,趔趔趄趄,潑潑撒撒的。那丫頭便忙迎去接。[庚辰側批:好!有眼色。]那秋紋碧痕正對著抱怨,「你濕了我的裙子」,那個又說「你踹了我的鞋」。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,二人看時,不是別人,原來是小紅。二人便都詫異,將水放下,忙進房來東瞧西望,[庚辰側批:四字漸露大丫頭素日怡紅細事也。][庚辰眉批:怡紅細事俱用帶筆白描,是大章法也。丁亥夏。畸笏叟。]並沒個別人,只有寶玉,便心中大不自在。只得預備下洗澡之物,待寶玉脫了衣裳,二人便帶上門出來,[庚辰側批:清楚之至。]

  走到那邊房內便找小紅,問他方才在屋裡說什麼。小紅道:「我何曾在屋裡的?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,往後頭找手帕子去。不想二爺要茶吃,叫姐姐們一個沒有,是我進去了,才倒了茶,姐姐們便來了。」秋紋聽了,兜臉啐了一口,罵道:「沒臉的下流東西!正經叫你去催水去,你說有事故,倒叫我們去,你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。[庚辰側批:難說小紅無心,白描。]一裡一裡的,這不上來了。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?你也拿鏡子照照,配遞茶遞水不配!」[庚辰側批:「難說」二字全在此句來。]碧痕道:「明兒我說給他們,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,咱們都別動,只叫他去便是了。」秋紋道:「這麼說,不如我們散了,單讓他在這屋裡呢。」二人你一句我一句,正鬧著,只見有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:「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,叫你們嚴禁些,衣服裙子別混曬混晾的。那土山上一溜都都攔著幃幙呢,可別混跑。」秋紋便問:[庚辰側批:用秋紋問,是暗透之法。]「明兒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工?」那婆子道:「說什麼後廊上的芸哥兒。」秋紋,碧痕聽了都不知道,只管混問別的話。那小紅聽見了,[庚辰側批:可是暗透法。]心內卻明白,就知是昨兒外書房所見那人了。

  原來這小紅本姓林,[庚辰雙行夾批:又是個林。]小名紅玉,[庚辰雙行夾批:「紅」字切「絳珠」,「玉」字則直通矣。]只因「玉」字犯了林黛玉、寶玉,[庚辰雙行夾批:妙文。]便都把這個字隱起來,便都叫他「小紅」。原是榮國府中世代的舊僕,他父母現在收管各處房田事務。這紅玉年方十六歲,因分人在大觀園的時節,把他便分在怡紅院中,倒也清幽雅靜。不想後來命人進來居住,偏生這一所兒又被寶玉占了。這紅玉雖然是個不諳事的丫頭,卻因他有三分容貌,[庚辰雙行夾批:有三分容貌尚且不肯受屈,況黛玉等一干才貌者乎?]心內著實妄想癡心的往上攀高,[庚辰雙行夾批:爭奪者同來一看。]每每的要在寶玉面前現弄現弄。只是寶玉身邊一干人,都是伶牙利爪的,[庚辰側批:「難說」的原故在此。]那裡插的下手去。不想今兒才有些消息,[庚辰側批:餘前批不謬。]又遭秋紋等一場惡意,心內早灰了一半。[庚辰雙行夾批:爭名奪利者齊來一哭。]正悶悶的,忽然聽見老嬤嬤說起賈芸來,不覺心中一動,便悶悶的回至房中,睡在床上暗暗盤算,翻來掉去,正沒個抓尋。忽聽窗外低低的叫道:「紅玉,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裡呢。」紅玉聽了忙走出來看,不是別人,正是賈芸。紅玉不覺的粉面含羞,問道:  「二爺在那裡拾著的?」賈芸笑道:「你過來,我告訴你。」一面說,一面就上來拉他。那紅玉急回身一跑,卻被門檻絆倒。[庚辰側批:睡夢中當然一跑,這方是怡紅之鬟。]要知端的,下回分解。

  [庚辰:《紅樓夢》寫夢章法總不雷同。此夢更寫的新奇,不見後文,不知是夢。]

  [紅玉在怡紅院為諸環所掩,亦可謂生不遇時,但看後四章供阿鳳驅使可知。]

  [蒙回末總評:冷暖時,只自知,金剛蔔氏渾閒事。眼中心,言中意,三生舊債原無底。任你貴比王侯,任你富似郭石,一時間,風流願,不怕死!]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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