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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卷 簡帖僧巧騙皇甫妻(3)


  皇甫殿直就廳下唱了大尹喏,把那簡帖兒呈覆了。錢大尹看罷,即時教押下一個所屬去處,叫將山前行山定來。當時山定承了這件文字,叫僧兒問時,應道:「則是茶坊裡見個粗眉毛、大眼睛、蹶鼻子、略綽口的官人,他把這封簡子來與小娘子。打殺也只是恁地供招!」問這迎兒,迎兒道:「即不曾有人來同小娘子吃酒,亦不知付簡帖兒來的是何人。打殺也只是恁地供招!」卻待問小娘子,小娘子道:「自從少年夫妻,都無一個親戚往來,只有夫妻二人,亦不知把簡帖兒來的是何等人。」

  山前行山定看著小娘子:「生得恁地瘦弱,怎禁得打勘?怎地訊問他?」從裡面交拐將過來兩個獄卒,押出一個罪人來。看這罪人時:面長皴輪骨,胲生滲癩腮,猶如行病鬼,到處降人災。這罪人原是個強盜頭兒,綽號「靜山大王」。

  小娘子見這罪人,把兩隻手掩著面,那裡敢開眼?山前行喝著獄卒道:「還不與我施行!」獄卒把枷稍一紐,枷稍在上,罪人頭向下,拿起把荊子來,打得殺豬也似叫。山前行問道:「你曾殺人也不曾?」靜山大王應道:「曾殺人。」又問:「曾放火不曾?」應道:「曾放火。」教兩個獄卒把靜山大王押入牢裡去。

  山前行回轉頭來,看著小娘子道:「你見靜山大王,吃不得幾杖子,殺人放火都認了。小娘子,你有事,只好供招了。你卻如何吃得這般杖子?」小娘子簌地兩行淚下,道:「告前行,到這裡隱諱不得。覓幅紙和筆,只得與他供招。」小娘子供道:「自從少年夫妻,都無一個親戚來往,即不知把簡貼兒來的是甚色樣人。如今看要侍兒吃甚罪名,皆出賜大尹筆下。」便恁麼說,五回三次問他,供說得一同。

  似此三日,山前行正在州衙門前立,倒斷不下。猛抬頭看時,卻見皇甫殿直在面前相揖,問及這件事:「如何三日理會這件事不下?莫是接了寄簡帖的人錢物,故意不與決這件公事?」山前行聽得,道:「殿直,如今台意要如何?」皇甫松道:「只是要休離了。」當日,山前行入州衙裡,到晚衙,把這件文字呈了錢大尹。大尹叫將皇甫殿直來,當廳問道:「捉賊見贓,捉姦見雙。又無證見,如何斷得他罪?」皇甫松告錢大尹:「松如今不願同妻子歸去,情願當官休了。」

  大尹台判:「聽從夫便。」殿直自歸。僧兒、迎兒喝出,各自歸去。

  只有小娘子見丈夫又不要他,把他休了,哭出州衙門來,口中自道:「丈夫不要我,又沒一個親戚投奔,教我那裡安身?不若我自尋個死休。」至天漢州橋,看著金水銀堤汴河,恰待要跳將下去,則見後面一個人,把小娘子衣裳一捽捽住。

  回轉頭來看時,恰是一個婆婆。生得:眉分兩道雪,把小髻挽一窩絲。眼昏一似秋水微渾,發白不若楚山雲淡。婆婆道:「孩兒,你卻沒事尋死做甚麼?你認得我也不?」小娘子道:「不識婆婆。」婆婆道:「我是你姑姑。自從你嫁了老公,我家寒,攀陪你不著,到今不來往。我前日聽得你與丈夫官司,我日逐在這裡伺候。今日聽得道休離了,你要投水做甚麼?」小娘子道:「我上無片瓦,下無立錐,丈夫又不要我,又無親戚投奔,不死更待何時?」婆婆道:「如今且同你去姑姑家裡,看後如何。」婦女自思量道:「這婆子,知他是我姑姑也不是。我如今沒投奔處,且只得隨他去了,卻再理會。」即時隨這姑姑家去。看時,家裡莫甚麼活計,卻好一個房舍,也有粉青帳兒,有交椅、桌凳之類。

  在這姑姑家裡過了兩三日,當日方才吃罷飯,則聽得外面一個官人高聲大氣叫道:「婆子,你把我物事去賣了,如何不把錢來還?」那婆子聽得叫,失張失志,出去迎接來叫的官人,請入來坐地。小娘子著眼看時,見入來的人:粗眉毛,大眼睛,蹶鼻子,略綽口。頭上裹一頂高樣大桶子頭巾,著一領大寬袖斜襟褶子;下面襯貼衣裳,甜鞋淨襪。

  小娘子見了,口喻心,心喻口,道:「好似那僧兒說的寄簡帖兒官人。」只見官人入來,便坐在凳子上,大驚小怪道:「婆子,你把我三百貫錢物事去賣,今經一個月日,不把錢來還?」婆子道:「物事自賣在人頭,未得錢。支得時,即便付還官人。」官人道:「尋常交關錢物東西,何嘗捱許多日了?討得時,千萬送來。」官人說了自去。

  婆子入來,看著小娘子,簌地兩行淚下,道:「卻是怎好?」小娘子問道:「有什麼事?」婆子道:「這官人原是蔡州通判,姓洪,如今不做官,卻賣些珠翠頭面。前日一件物事教我把去賣,吃人交加了,到如今沒這錢還他,怪他焦躁不得。他前日央我一件事,我又不曾與他幹得。」小娘子問道:「卻是甚麼事?」

  婆子道:「教我討個細人,要生得好的。若得一個似小娘子模樣去嫁與他,那官人必喜歡。小娘子,你如今在這裡,老公又不要你,終不然罷了?不若聽姑姑說合,你去嫁了這官人,你終身不致擔誤,挈帶姑姑也有個倚靠,不知你意如何?」

  小娘子沉吟半晌,不得已,只得依允。婆子去回復了。不一日,這官人娶小娘子來家,成其夫婦。

  逡巡過了一年,當年是正月初一日。皇甫殿直自從休了渾家,在家中無好況。正是:時間風火性,燒了歲寒心。自思量道:「每年正月初一日,夫妻兩個,雙雙地上本州大相國寺裡燒香。我今年卻獨自一個,不知我渾家那裡去了?」簌地兩行淚下,悶悶不已。只得勉強著一領紫羅衫,手裡把著銀香盒,來到大相國寺裡燒香。到寺中燒了香,恰待出寺門,只見一個官人領著一個婦女。看那官人時,粗眉毛,大眼睛,蹶鼻子,略綽口,領著的婦女,卻便是他渾家。當時丈夫看著渾家,渾家又覷著丈夫,兩個四目相視,只是不敢言語。那官人同婦女兩個入大相國寺裡去。

  皇甫松在這山門頭正沉吟間,見一個打香油錢的行者,正在那裡打香油錢,看見這兩人入去,口裡道:「你害得我苦,你這漢,如今卻在這裡!」大踏步趕入寺來。皇甫殿直見行者趕這兩人,當時呼住行者道:「五戒,你莫待要趕這兩個人上去?」那行者道:「便是。說不得我受這漢苦,到今日抬頭不起,只是為他。」皇甫殿直道:「你認得這個婦女麼?」行者道:「不識。」殿直道:「便是我的渾家。」行者問:「如何卻隨著他?」

  皇甫殿直把送簡帖兒和休離的上件事,對行者說了一遍。行者道:「卻是怎地!」行者卻問皇甫殿直:「官人認得這個人麼?」殿直道:「不認得。」行者道:「這漢原是州東墦台寺裡一個和尚,苦行便是墦台寺裡行者。我這本師,卻是墦台寺裡監院,手頭有百十錢,剃度這廝做小師。一年已前時,這廝偷了本師二百兩銀器,逃走了,累我吃了好些拷打。如今趕出寺來,沒討飯吃處。罪過這大相國寺裡知寺廝認,留苦行在此間打化香油錢。今日撞見這廝,卻怎地休得!」方才說罷,只見這和尚將著他渾家,從寺廊下出來。行者牽衣拔步,卻待去矰這廝,皇甫殿直扯住行者,閃那身已在山門一壁,道:「且不要捽他,我和你尾這廝去,看那裡著落,卻與他官司。」

  兩個後地尾將來。

  話分兩頭。且說那婦人見了丈夫,眼淚汪汪,入去大相國寺裡燒了香出來。

  這漢一路上卻問這婦人道:「小娘子,如何你見了丈夫便眼淚出?我不容易得你來。我當初從你門前過,見你在簾子下立地,見你生得好,有心在你處。今日得你做夫妻,也非通容易。」兩個說來說去,恰到家中門前。入門去,那婦人問道:「當初這個簡帖兒,卻是兀誰把來?」這漢道:「好教你得知,便是我教賣餶飿的僧兒把來你的。你丈夫中了我計,真個便把你休了。」

  婦人聽得說,捽住那漢,叫聲屈,不知高低。那漢見那婦人叫將起來,卻慌了,就把兩隻手去克著他脖項,指望壞他性命。外面皇甫殿直和行者尾著他兩人,來到門首,見他們入去,聽得裡面大驚小怪,搶將入去看時,見克著他渾家,掙挫性命。皇甫殿直和這行者兩個,即時把這漢來捉了,解到開封府錢大尹廳下。

  這錢大尹是誰?出則壯士攜鞭,入則佳人捧臂。世世靴蹤不斷,子孫出入金門。他是兩浙錢王子,吳越國王孫。大尹升廳,把這件事解到廳下。皇甫殿直和這渾家把前面說過的話,對錢大尹歷歷從頭說了一遍。錢大尹大怒,教左右索長枷把和尚枷了,當廳訊一百腿花,押下左司理院,教盡情根勘這件公事。勘正了,皇甫松責領渾家歸去,再成夫妻;行者當廳給賞。和尚大情小節,一一都認了:

  不合設謀奸騙,後來又不合謀害這婦人性命。准雜犯斷,合重杖處死。這婆子不合假妝姑姑,同謀不首,亦合編管鄰州。當日推出這和尚來,一個書會先生看見,就法場上做了一隻曲兒,喚做《南鄉子》:

  怎見一僧人,犯濫鋪摸受典刑。案款已成招狀了,遭刑,棒殺髡囚示萬民。
  沿路眾人聽,猶念高王觀世音。護法喜神齊合掌,低聲,果謂金剛不壞身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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