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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卷 張古老種瓜娶文女(3)


  次日早,韋義方起來,洗漱罷,系裹停當,向爹爹、媽媽道:「我今日定要取這妹子歸來。若取不得這妹子,定不歸來見爹爹、媽媽。」相辭了,帶著兩個當直,行到張公住處,但見平原曠口,蹤跡荒涼。問那當方住的人,道:「是有個張公,在這裡種瓜,住二十來年。昨夜一陣烏風猛雨,今日不知所在。」韋義方大驚!抬頭只見樹上削起樹皮,寫著四句詩道:「兩枚篋袋世間無,盛盡瓜園及草廬。要識老夫居止處,桃花莊上樂天居。」韋義方讀罷了書,教當直四下搜尋。

  當直回來報道:「張公騎匹蹇驢,小娘子也騎著匹蹇驢兒,帶著兩枚篋袋,取真州路上而去。」韋義方和當直三人,一路趕上,則見路上人都道:「見大伯騎著蹇驢,女孩兒也騎驢兒。那小娘子不肯去,哭告大伯道:『教我歸去相辭爹媽。』那大伯把一條杖兒在手中,一路上打將這女孩兒去。好恓惶人!令人不忍見。」

  韋義方聽得說,兩條忿氣,從腳板灌到頂門;心上一把無明火,高三千丈,按捺不下。帶著當直,迤邐去趕。約莫去不得數十裡,則是趕不上。直趕到瓜州渡口,人道見他方過江去。韋義方教討船渡江,直趕到茅山腳下。問人時,道他兩人上茅山去。韋義方分付了當直,寄下行李,放客店中了,自趕上山去。

  行了半日,那裡見得桃花莊?正行之次,見一條大溪攔路,但見:寒溪湛湛,流水冷冷。照人清影澈冰壺,極目浪花番瑞雪。垂楊掩映長堤岸,世俗行人絕往來。韋義方到溪邊,自思量道:「趕了許多路,取不得妹子歸去,怎地見得爹爹、媽媽?不如跳在溪水裡死休。」遲疑之間,著眼看時,則見溪邊石壁上,一道瀑布泉流將下來,有數片桃花,浮在水面上。韋義方道:「如今是六月,怎得桃花片來?上面莫是桃花莊,我那妹夫張公住處?」則聽得溪對岸一聲哨笛兒響,看時,見一個牧童騎著蹇驢,在那裡吹這哨笛兒。但見:

  濃綠成陰古渡頭,牧童橫笛倒騎牛。
  笛中一曲《升平樂》,喚起離人萬種愁。

  牧童近溪邊來,叫一聲:「來者莫是韋義方?」義方應道:「某便是。」牧童說:「奉張真人法旨,教請舅舅過來。」牧童教蹇驢渡水,令韋官人坐在驢背渡過溪去。牧童引路,到一所莊院。怎見得?有《臨江仙》為證:

  快活無過莊家好,竹籬茅舍清幽。春耕夏種及秋收,冬間觀瑞雪,醉倒被蒙頭。
  門外多栽榆柳樹,楊花落滿溪頭。絕無閑悶與閒愁。笑他名利客,役役市廛遊。

  到得莊前,小童入去。從籬園裡走出兩個朱衣吏人來,接見這韋義方,道:「張真人方治公事,未暇相待,令某等相款。」遂引到一個大四望亭子上,看這牌上寫著「翠竹亭」,但見:茂林鬱鬱,修竹森森。翠陰遮斷屏山,密葉深茂軒檻。煙鎖幽亭仙鶴唳,雲迷深谷野猿啼。亭子上鋪陳酒器,四下裡都種夭桃豔杏,異卉奇葩,簇著這座亭子。朱衣吏人與義方就席飲宴。義方欲待問張公是何等人,被朱衣人連勸數杯,則問不得。及至筵散,朱衣相辭自去,獨留韋義方在翠竹軒,只教少待。

  韋義方等待多時無信,移步下亭子來。正行之間,在花木之外,見一座殿屋,裡面有人說話聲。韋義方把舌頭舔開朱紅球路亭隔看時,但見:朱欄玉砌,峻宇雕牆。雲屏與珠箔齊開,寶殿共瓊樓對峙。靈芝叢畔,青鸞彩鳳交飛;琪樹陰中,白鹿玄猿並立。玉女金童排左右,祥煙瑞氣散氤氳。見這張公頂冠穿履,佩劍執圭,如王者之服,坐於殿上。殿下列兩行朱衣吏人,或神或鬼。兩面鐵枷,上手枷著一個紫袍金帶的人,稱是某州城隍,因境內虎狼傷人,有失檢舉;下手枷著一個頂盔貫甲,稱是某縣山神,虎狼損害平人,部轄不前。看這張公書斷,各有罪名。韋義方就窗眼內望見,失聲叫道:「怪哉,怪哉!」殿上官吏聽得,即時差兩個黃巾力士,捉將韋義方來,驅至階下。官吏稱韋義方不合漏泄天機,合當有罪。急得韋義方叩頭告罪。

  真人正恁麼說,只見屏風後一個婦人,鳳冠霧帔,珠履長裙,轉屏風背後出來,正是義方妹子文女,跪告張公道:「告真人,念是妾親兄之面,可饒恕他。」

  張公道:「韋義方本合為仙,不合以劍剁吾,吾以親戚之故,不見罪。今又窺覷吾之殿宇,欲泄天機,看你妹妹面,饒你性命。我與你十萬錢,把件物事與你為照去支討。」張公移身,已挺腳步入殿裡。去不多時,取出一個舊席帽兒,付與韋義方,教往揚州開明橋下,尋開生藥鋪申公,憑此為照,取錢十萬貫。張公道:「仙凡異路,不可久留。」令吹哨笛的小童:「送韋舅乘蹇驢,出這桃花莊去。」

  到溪邊,小童就驢背上把韋義方一推,頭掉腳掀,攧將下去。義方如醉醒夢覺,卻在溪岸上坐地。看那懷中,有個帽兒,似夢非夢,遲疑未決。且只得攜著席帽兒,取路下山來。

  回到昨所寄行李店中,尋兩個當直不見。只見店二哥出來,說道:「二十年前有個韋官,寄下行李,上茅山去擔閣。兩個當直等不得,自歸去了。如今恰好二十年,是隋煬帝大業二年。」韋義方道:「昨日才過一日,卻是二十年!我且歸去六合縣滋生駟馬監,尋我二親。」便別了店主人。來到六合縣,問人時,都道:「二十年前,滋生駟馬監裡有個韋諫議,一十三口,白日上升,至今升仙台古跡尚存。」道是有個直閣,去了不歸。韋義方聽得說,仰面大哭:二十年則一日過了,父母俱不見,一身無所歸。如今沒計奈何,且去尋申公討這十萬貫錢。

  當時從六合縣取路,迤邐直到揚州,問人尋到開明橋下,果然有個申公,開生藥鋪。韋義方來到生藥鋪前,見一個老兒,生得形容古怪,裝束清奇:

  頷邊銀剪蒼髯,頭上雪堆白髮。鳶肩龜背,有如天降明星;鶴骨松形,好似化胡老子。

  多疑商嶺逃秦客,料是磻溪執釣人。在生藥鋪裡坐。韋義方道:「老丈拜揖!這裡莫是申公生藥鋪?」公公道:「便是。」韋義方著眼看生藥鋪廚裡:四個茖荖三個空,一個盛著西北風。韋義方肚裡思量道:「卻那裡討十萬貫錢支與我?」「且問大伯,買三文薄荷。」公公道:「好薄荷!《本草》上說涼頭明目。要買幾文?」韋義方道:「回三錢。」公公道:「恰恨缺。」韋義方道:「回些個百藥煎。」公公道:「百藥煎能消酒面,善潤咽喉。要買幾文?」韋義方道:「回三錢。」公公道:「恰恨賣盡。」韋義方道:「回些甘草。」公公道:「好甘草!性平無毒,能隨諸藥之性,解金石草木之毒,市語叫做『國老』。要買幾文?」韋義方道:「問公公回五錢。」公公道:「好教官人知,恰恨也缺。」

  韋義方對著公公道:「我不來買生藥,一個人傳語,是種瓜的張公。」申公道:「張公卻沒事,傳語我做甚麼?」韋義方道:「教我來討十萬貫錢。」申公道:「錢卻有,何以為照?」韋義方去懷裡摸索一和,把出席帽兒來。申公看著青布簾裡,叫渾家出來看。青布簾起處,見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兒出來,道:「丈夫叫則甚?」韋義方心中道:「卻和那張公一般,愛娶後生老婆。」申公教渾家看這席帽兒,是也不是。女孩兒道:「前日張公騎著蹇驢兒,打門前過,席帽兒綻了,教我縫。當時沒皂線,我把紅線縫著頂上。」翻過來看時,果然紅線縫著頂。申公即時引韋義方入去家裡,交還十萬貫錢。韋義方得這項錢,把來修橋作路,散與貧人。

  忽一日,打一個酒店前過,見個小童,騎只驢兒。韋義方認得是當日載他過溪的,問小童道:「張公在那裡?」小童道:「見在酒店樓上,共申公飲酒。」

  韋義方上酒店樓上來,見申公與張公對坐,義方便拜。張公道:「我本上仙長興張古老。文女乃上天玉女,只因思凡,上帝恐被凡人點汙,故令吾托態取歸上天。

  韋義方本合為仙,不合殺心太重,止可受揚州城隍都土地。」道罷,用手一招,叫兩隻仙鶴。申公與張古老各乘白鶴,騰空而去。則見半空遺下一幅紙來,拂開看時,只見紙上題著八句兒詩,道是:

  一別長興二十年,鋤瓜隱跡暫居廛。
  因嗟世上凡夫眼,誰識塵中未遇仙?
  授職義方封土地,乘鸞文女得升天。
  從今跨鶴樓前景,壯觀維揚尚儼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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