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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一卷 鬧陰司司馬貌斷獄(1)


  擾擾勞生,待足何時是足?據見定,隨家豐儉,便堪龜縮。得意濃時休進步,須防世事多番覆。枉教人、白了少年頭,空碌碌。
  誰不願,黃金屋?誰不願,千鐘粟?算五行,不是這般題目。枉使心機閑計較,兒孫自有兒孫福。又何須、采藥訪蓬萊?但寡欲。

  這篇詞,名《滿江紅》,是晦庵和尚所作,勸人樂天知命之意。凡人萬事莫逃乎命,假如命中所有,自然不求而至;若命裡沒有,枉自勞神,只索罷休。你又不是司馬重湘秀才,難道與閻羅王尋鬧不成?說話的,就是司馬重湘怎地與閻羅王尋鬧?畢竟那個理長,那個理短?請看下回便見。詩曰:

  世間屈事萬千千,欲覓長梯問老天。
  休怪老天公道少,生生世世宿因緣。

  話說東漢靈帝時,蜀郡益州,有一秀才,覆姓司馬,名貌,表字重湘,資性聰明,一目十行俱下。八歲縱筆成文,本郡舉他應神童,起送至京。因出言不遜,衝突了試官,打落下去。及年長,深悔輕薄之非,更修端謹之行,閉戶讀書,不問外事。雙親死,廬墓六年,人稱其孝。鄉里中屢次舉他孝廉、有道及博學宏詞,都為有勢力者奪去,悒悒不得志。自光和元年,靈帝始開西邸,賣官鬻爵,視官職尊卑,入錢多少,各有定價:欲為三公者,價千萬;欲為卿者,價五百萬。崔烈討了傅母的人情,入錢五百萬,得為司徒。後受職謝恩之日,靈帝頓足懊悔道:「好個官,可惜賤賣了!若小小作難,千萬必可得也。」又置鴻都門學,敕州、郡、三公,舉用富家郎為諸生。若入得錢多者,出為刺史,入為尚書,士君子恥與其列。

  司馬重湘家貧,因此無人提挈,淹滯至五十歲,空負一腔才學,不得出身,屈理於眾人之中,心中怏怏不平。因乃酒醉,取文房四寶,且吟且寫,遂成《怨詞》一篇。詞曰:「天生我才兮,豈無用之?豪傑自期兮,奈此數奇!五十不遇兮,困跡蓬累。紛紛金紫兮,彼何人斯?胸無一物兮,囊有餘貲。富者乘雲兮,貧者墮泥;賢愚顛倒兮,題雄為雌。世運淪夷兮,俾我嶔崎。天道何知兮,將無有私?欲叩末曲兮,悲涕淋漓。」寫畢,諷詠再四。餘情不盡,又題八句:「得失與窮通,前生都註定。問彼註定時,何不判忠佞?善士歎沉埋,凶人得暴橫。我若作閻羅,世事皆更正。」不覺天晚,點上燈來,重湘於燈下,將前詩吟哦了數遍,猛然怒起,把詩稿向燈焚了,叫道:「老天,老天!你若還有知,將何言抵對?我司馬貌一生鯁直,並無奸佞,便提我到閻羅殿前,我也理直氣壯,不怕甚的!」說罷,自覺身子困倦,倚卓而臥。

  只見七八個鬼卒,青面獠牙,一般的三尺多長,從卓底下鑽出,向重湘戲侮了回,說道:「你這秀才,有何才學?輒敢怨天尤地,譭謗陰司!如今我們來拿你去見閻羅王,只教你有口難開。」重湘道:「你閻羅王自不公正,反怪他人謗毀,是何道理?」眾鬼不由分說,一齊上前,或扯手,或扯腳,把重湘拖下坐來,便將黑索子望他頸上套去。重湘大叫一聲,醒將轉來,滿身冷汗。但見短燈一盞,半明半滅,好生淒慘!重湘連打幾個寒禁,自覺身子不快,叫妻房汪氏:「點盞熱茶來吃。」汪氏點茶來,重湘吃了,轉覺神昏體倦,頭重腳輕。汪氏扶他上床。次日,昏迷不醒,叫喚也不答應,正不知什麼病症。捱至黃昏,口中無氣,直挺挺的死了。汪氏大哭一場,見他手腳尚軟,心頭還有些微熱,不敢移動他,只守在他頭邊,哭天哭地。

  話分兩頭。原來重湘寫了《怨詞》,焚於燈下,被夜遊神體察,奏知玉帝。

  玉帝見了,大怒道:「世人爵祿深沉,關係氣運。依你說,賢者居上,不肖者居下;有才顯榮,無才者黜落;天下世世太平,江山也永不更變了?豈有此理!小儒見識不廣,反說天道有私。速宜治罪,以儆妄言之輩。」時有太白金星啟奏道:「司馬貌雖然出言無忌,但此人因才高運蹇,抑鬱不平,致有此論。若據福善禍淫的常理,他所言未為無當,可諒情而恕之。」玉帝道:「他欲作閻羅,把世事更正,甚是狂妄!閻羅豈凡夫可做?陰司案牘如山,十殿閻君,食不暇給。偏他有甚本事,一一更正來?」金星又奏道:「司馬貌口出大言,必有大才。若論陰司,果有不平之事。幾百年滯獄,未經判斷的,往往地獄中怨氣上沖天庭。以臣愚見,不若押司馬貌到陰司,權替閻羅王半日之位,凡陰司有冤枉事情,著他剖斷。若斷得公明,將功恕罪;倘若不公不明,即時行罰,他心始服也。」

  玉帝准奏,即差金星奉旨,到陰司森羅殿,命閻君即勾司馬貌到來,權借王位與坐。只限一晚,六個時辰,容他放告理獄。若斷得公明,來生注他極富極貴,以酬其今生抑鬱之苦;倘無才判問,把他打落酆都地獄,永不得轉人身。閻君得旨,使差無常小鬼,將重湘勾到地府。

  重湘見了小鬼,全然無懼,隨之而行。到森羅殿前,小鬼喝教下跪。重湘問道:「上面坐者何人?我去跪他?」小鬼道:「此乃閻羅天子。」重湘聞說,心中大喜!叫道:「閻君,閻君,我司馬貌久欲見你,吐露胸中不平之氣,今日幸得相遇。你貴居王位,有左右判官,又有千萬鬼卒,牛頭、馬面,幫扶者甚眾。我司馬貌只是個窮秀才,孑然一身,生死出你之手。你休得把勢力相壓,須是平心論理,理勝者為強。」閻君道:「寡人忝為陰司之主,凡事皆依天道而行。你有何德能,便要代我之位?所更正者何事?」

  重湘道:「閻君,你說奉天行道,天道以愛人為心,以勸善懲惡為公。如今世人有等慳吝的,偏教他財積如山;有等肯做好事的,偏教他手中空乏。有等刻薄害人的,偏教他處富貴之位,得肆其惡;有等忠厚肯扶持人的,偏教他吃虧受辱,不遂其願。作善者,常被作惡者欺瞞;有才者,反為無才者淩壓。有冤無訴,有屈無伸,皆由你閻君判斷不公之故。即如我司馬貌,一生苦志讀書,力行孝弟,有甚不合天心處?卻教我終身蹭蹬,屈於庸流之下。似此顛倒賢愚,要你閻君何用?若讓我司馬貌坐于森羅殿上,怎得有此不平之事?」

  閻君笑道:「天道報應,或遲或早,若明若暗:或食報于前生,或留報于後代。假如富人慳吝,其富乃前生行苦所致;今生慳吝,不種福田,來生必受餓鬼之報矣。貧人亦由前生作業,或橫用非財,受享太過,以致今生窮苦;若隨緣作善,來生依然豐衣足食。由此而推,刻薄者雖今生富貴,難免墮落;忠厚者雖暫時虧辱,定注顯達。此乃一定之理,又何疑焉?人見目前,天見久遠。人每不能測天,致汝紛紜議論,皆由淺見薄識之故也。」

  重湘道:「既說陰司報應不爽,陰間豈無冤鬼?你敢取從前案卷,與我一一稽查麼?若果事事公平,人人心服,我司馬貌甘服妄言之罪。」閻君道:「上帝有旨,將閻羅王位,權借你六個時辰,容放告理獄。若斷得公明,還你來生之富貴;倘無才判問,永墮酆都地獄,不得人身。」重湘道:「玉帝果有此旨,是吾之願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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