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古典文學 > 喻世明言 | 上頁 下頁
第三十卷 明悟禪師趕五戒(4)


  且說蘇子瞻特地接謝瑞卿來東京,指望勸他出仕,誰知帶他到醮壇行走,累他落髮改名為僧,心上好不過意。謝瑞卿向來勸子瞻信心學佛,子瞻不從;今日到是子瞻作成他落髮,豈非天數,前緣註定?那佛印雖然心愛出家,故意埋怨子瞻許多言語,子瞻惶恐無任,只是謝罪,再不敢說做和尚的半個字兒不好。任憑佛印談經說法,只得悉心聽受;若不聽受時,佛印就發惱起來。聽了多遍,漸漸相習,也覺佛經講得有理,不似向來水火不投的光景了。朔望日,佛印定要子瞻到相國寺中禮佛奉齋,子瞻只得依他。又子瞻素愛佛印談論,日常無事,便到寺中與佛印閑講,或分韻吟詩。佛印不動葷酒,子瞻也隨著吃素,把個毀僧謗佛的蘇學士,變做了護法敬僧的蘇子瞻了。佛印乘機又勸子瞻棄官修行,子瞻道:「待我宦成名就,築室寺東,與師同隱。」因此別號東坡居士,人都稱為蘇東坡。

  那蘇東坡在翰林數年,到神宗皇帝熙甯改元,差他知貢舉,出策題內譏誚了當朝宰相王安石。安石在天子面前譖他恃才輕薄,不宜在史館,遂出為杭州通判。

  與佛印相別,自去杭州赴任。一日,在府中閑坐,忽見門吏報說:「有一和尚,說是本處靈隱寺住持,要見學士相公。」東坡教門吏出問:「何事要見相公?」

  佛印見問,於門吏處借紙筆墨來,便寫四字送入府去。東坡看其四字:「詩僧謁見。」東坡取筆來批一筆雲:「詩僧焉敢謁王侯?」教門吏把與和尚。和尚又寫四句詩道:「大海尚容蛟龍隱,高山也許鳳皇遊。笑卻小人無度量,『詩僧焉敢謁王侯?』」東坡見此詩,方才認出字跡,驚訝道:「他為何也到此處?快請相見。」你道那和尚是誰?正是佛印禪師。因為蘇學士謫官杭州,他辭下大相國寺,行腳到杭州靈隱寺住持,又與東坡朝夕往來。後來東坡自杭州遷任徐州,又自徐州遷任湖州,佛印到處相隨。

  神宗天子元豐二年,東坡在湖州做知府,偶感觸時事,做了幾首詩,詩中未免含著譏諷之意。禦史李定、王珪等交章劾奏蘇軾誹謗朝政。天子震怒,遣校尉拿蘇軾來京,下禦史舌獄,就命李定勘問。李定是王安石門生,正是蘇家對頭,坐他大逆不道,問成死罪。東坡在獄中,思想著甚來由,讀書做官,今日為幾句詩上,便喪了性命?乃吟詩一首自歎,詩曰:

  人家生子願聰明,我為聰明喪了生。
  但願養兒皆愚魯,無災無禍到公卿。

  吟罷,淒然淚下,想道:「我今日所處之地,分明似雞鴨到了庖人手裡,有死無活。想雞鴨得何罪,時常烹宰他來吃?只為他不會說話,有屈莫伸。今日我蘇軾枉了能言快語,又向那處伸冤?豈不苦哉!記得佛印時常勸我戒殺持齋,又勸我棄官修行,今日看來,他的說話,句句都是,悔不從其言也!」

  歎聲未絕,忽聽得數珠索落一聲,念句「阿彌陀佛」。東坡大驚,睜眼看時,乃是佛印禪師。東坡忘其身在獄中,急起身迎接,問道:「師兄何來?」佛印道:「南山淨慈孝光禪寺,紅蓮花盛開,同學士去玩賞。」東坡不覺相隨而行,到於孝光禪寺。進了山門,一路僧房曲折,分明是熟遊之地。法堂中擺設鐘磬經典之類,件件認得,好似自家家裡一般,心下好生驚怪。寺前寺後,走了一回,並不見有蓮花。乃問佛印禪師道:「紅蓮在那裡?」佛印向後一指道:「這不是紅蓮來也?」

  東坡回頭看時,只見一個少年女子,從千佛殿後,冉冉而來。走到面前,深深道個萬福。東坡看那女子,如舊日相識。那女子向袖中摸出花箋一幅,求學士題詩。佛印早取到筆硯,東坡遂信手寫出四句。道是:「四十七年一念錯,貪卻紅蓮甘墮卻。孝光禪寺曉鐘鳴,這回抱定如來腳。」那女子看了詩,扯得粉碎,一把抱定東坡,說道:「學士休得忘恩負義!」

  東坡正沒奈何,卻得佛印劈手拍開,驚出一身冷汗。醒將轉來,乃是南柯一夢。獄中更鼓正打五更。東坡尋思:「此夢非常,四句詩一字不忘。」正不知甚麼緣故,忽聽得遠遠曉鐘聲響,心中頓然開悟:「分明前世在孝光寺出家,為色欲墮落,今生受此苦楚。若得佛力覆庇,重見天日,當一心護法,學佛修行。」

  少頃天明,只見獄官進來稱賀,說:「聖旨赦學士之罪,貶為黃州團練副使。」

  東坡得赦,才出獄門,只見佛印禪師在於門首,上前問訊道:「學士無恙?貧僧相候久矣!」原來被逮之日,佛印也離了湖州,重來東京大相國寺住持,看取東坡下落。聞他問成死罪,各處與他分訴求救,卻得吳充、王安禮兩個正人,在天子面前竭力保奏。太皇太后曹氏,自仁宗朝便聞蘇軾才名,今日也在宮中勸解。

  天子回心轉意,方有這道赦書。東坡見了佛印,分明是再世相逢,倍加歡喜。東坡到五鳳樓下,謝恩過了,便來大相國寺,尋佛印說其夜來之夢。說到中間,佛印道:「住了,貧僧昨夜亦夢如此。」也將所夢說出,後一段與東坡夢中無二。

  二人互相歎異。

  次日,聖旨下,蘇軾謫守黃州。東坡與佛印相約:且不上任,迂路先到甯海軍錢塘門外來訪孝光禪寺。比及到時,路徑門戶,一如夢中熟識。訪問僧眾,備言五戒私汙紅蓮之事。那五戒臨化去時,所定《辭世頌》,寺僧兀自藏著。東坡索來看了,與自己夢中所題四句詩相合,方知佛法輪回,並非誑語,佛印乃明悟轉生無疑。此時東坡便要削髮披緇,跟隨佛印出家。佛印到不允從,說道:「學士宦緣未斷,二十年後,方能脫離塵俗。但願堅持道心,休得改變。」東坡聽了佛印言語,複來黃州上任。自此不殺生,不多飲酒,渾身內外,皆穿布衣,每日看經禮佛。在黃州三年,佛印仍朝夕相隨,無日不會。

  哲宗皇帝元祐改元,取東坡回京,升做翰林學士、經筵講官。不數年,升做禮部尚書、端明殿大學士。佛印又在大相國寺相依,往來不絕。到紹聖年間,章惇做了宰相,複行王安石之政,將東坡貶出定州安置。東坡到相國寺相辭佛印,佛印道:「學士宿業未除,合有幾番勞苦。」東坡問道:「何時得脫?」佛印說出八個字來,道是:「逢永而返,逢玉而終。」又道:「學士牢記此八字者!學士今番跋涉忒大,貧僧不得相隨,只在東京等候。」東坡怏怏而別。到定州未及半年,再貶英州;不多時,又貶惠州安置;在惠州年餘,又徙儋州;又自儋州移廉州;自廉州移永州;蹤跡無定,方悟佛印「跋涉忒大」之語。

  在永州不多時,赦書又到,召還提舉玉局觀。想著:「『逢永而返』,此句已應了;『逢玉而終」,此乃我終身結局矣。」乃急急登程,重到東京,再與佛印禪師相會。佛印道:「貧僧久欲回家,只等學士同行。」東坡此時大通佛理,便曉得了。當夜兩個在相寺,一同沐浴了畢,講論到五更,分別而去。這裡佛印在相國寺圓寂,東坡回到寓中,亦無疾而逝。

  至道君皇帝時,有方士道:「東坡已作大羅仙。虧了佛印相隨一生,所以不致墮落。佛印是古佛出世。」這兩世相逢,古今罕有,至今流傳做話本。有詩為證:

  禪宗法教豈非凡?佛祖流傳在世間。
  鐵樹開花千載易,墜落阿鼻要出難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