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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(3)


  當日是三月十五日,楊思溫問:「本道館在何處?」小王道:「在城南。」

  思溫還了酒錢,下樓,急去本道館,尋韓思厚。到得館道,只見蘇、許二掌儀在館門前閑看。二個都是舊日相識,認得思溫,近前唱喏,還禮畢。問道:「楊兄何來?」思溫道:「特來尋哥哥韓掌儀。」二人道:「在裡面會文字,容入去喚他出來。」二人遂入去,叫韓掌儀出到館前。思溫一見韓掌儀,連忙下拜,一悲一喜,便是他鄉遇契友,燕山逢故人。思溫問思厚:「嫂嫂安樂?」

  思厚聽得說,兩行淚下,告訴道:「自靖康之冬,與汝嫂雇船,將下淮楚。路至盱眙,不幸箭穿篙手,刀中梢公。爾嫂嫂有樂昌破鏡之憂,兄被縲絏纏身之苦。我被虜執於野寨,夜至三鼓,以苦告得脫。然亦不知爾嫂嫂存亡。後有僕人周義,伏在草中,見爾嫂被虜撒八太尉所逼,爾嫂義不受辱,以刀自刎而死。我後奔走行在,複還舊職。」思溫問道:「此事還是哥哥目擊否?」思厚道:「此事周義親自報我。」

  思溫道:「只恐不死。今歲元宵,我親見嫂嫂同韓國夫人出遊,宴于秦樓。思溫使陳三兒上樓寄信,下樓與思溫相見。所說事體,前面與哥哥一同。也說道哥哥複還舊職,到今四載,未忍重婚。」思厚聽得說,理會不下。思溫道:「容易決其死生。何不同往天王寺後,韓國夫人宅前打聽,問個明白?」思厚道:「也說得是。」乃入館中,分付同事;帶當直隨後,二個同行。

  倏忽之間,走至天王寺後。一路上悄無人跡,只見一所空宅,門生蛛網,戶積塵埃,荒草盈階,綠苔滿地,鎖著大門。楊思溫道:「多是後門。」沿牆且行數十步,牆邊只有一家。見一個老兒在裡面打絲線,向前唱喏道:「老丈,借問韓國夫人宅那裡進去?」老兒稟性躁暴,舉止粗俗,全不采人。二人再四問他,只推不知。

  頃間,忽有一老嫗提著飯籃,口中喃喃埋冤,怨暢那大伯。二人遂與婆婆唱喏,婆子還個萬福,語音類東京人。二人問:「韓國夫人宅在那裡?」婆子正待說,大伯又埋怨多口。婆子不管大伯,向二人道:「媳婦是東京人,大伯是山東拗蠻,老媳婦沒興,嫁得此畜生,全不曉事!逐日送些茶飯,嫌好道歹,且是得人憎。便做到官人問句話,就說何妨?」

  那大伯口中又嘵嘵的不住。婆子不管他,向二人道:「韓國夫人宅,前面鎖著嶺宅便是。」二人吃一驚,問:「韓夫人何在?」婆子道:「韓夫人前年化去了。他家搬移別外,韓夫人埋在花園內。官人不信時,媳婦同去看一看,好麼?」大伯又說:「莫得入去,官府知道,引惹事端,帶累我。」

  婆子不采,同二人便行。路上就問:「韓國夫人宅內有鄭義娘,今在否?」

  婆子便道;「官人不是國信所韓掌儀,名思厚?這官人不是楊五官,名思溫麼?」

  二人大驚,問:「婆婆如何得知?」婆子道:「媳婦見鄭夫人說。」思厚又問:「婆婆如何認得拙妻?今在甚處?」婆婆道:「二年前時,有撒八太尉,曾于此宅安下。其妻韓國夫人崔氏,仁慈恤物,極不可得。常喚媳婦入宅,見夫人說,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一婦人,姓鄭,小字義娘,甚為太尉所喜。義娘誓不受辱,自刎而死。夫人憫其貞節,與火化,收骨盛匣。以後韓夫人死,因隨葬在此園內。雖死者,與活人無異!媳婦入園內去,常見鄭夫人出來。初時也有些怕,夫人道:『婆婆莫怕,不來損害婆婆,有些衷曲間告訴則個。』夫人說道是京師人,姓鄭,名義娘。幼年進入喬貴妃位做養女,後出嫁忠翊郎韓思厚。有結義叔叔楊五官,名思溫。一一與老媳婦說。又說盱眙事蹟,『丈夫見在金陵為官,我為他守節而亡。』尋常陰雨時,我多入園中,與夫人相見閒話。官人要問仔細,見了自知。」

  三人走到適來鎖著的大宅,婆婆逾牆而入,二人隨後也入裡面去。只見打鬼淨淨的一座敗落花園,三人行步間,滿地殘英芳草。尋訪婦人,全沒蹤跡。正面三間大堂,堂上有個屏風,上面山水,乃郭熙所作。思厚正看之間,忽然見壁上有數行字。思厚細看字體柔弱,全似鄭義娘夫人所作。看了大喜道:「五弟,嫂嫂只在此間。」思溫問:「如何見得?」思厚打一看,看其筆跡,乃一詞,詞名《好事近》:

  往事與誰論?無語暗彈淚血。何處最堪憐?腸斷黃昏時節。
  倚樓凝望又徘徊,誰解此情切?何計可同歸?雁趁江南春色。

  後寫道:「季春望後一日作。」二人讀罷道:「嫂嫂只今日寫來,可煞驚人!」

  行至側首,有一座樓,二人共婆婆扶著欄杆登樓。至樓上,又有巨屏一座,字體如前,寫著《憶良人》一篇,歌曰:「孤雲落日春雲低,良人窅窅羈天涯。

  東風蝴蝶相交飛,對景令人益慘淒。盡日望郎郎不至,素質香肌轉憔悴。滿眼韶華似酒濃,花落庭前鳥聲碎。孤幃悄悄夜迢迢,漏盡燈殘香已銷。秋千院落久停戲,雙懸彩索空搖搖。眉兮眉兮春黛蹙,淚兮淚兮常滿掬。無言獨步上危樓,倚遍欄杆十二曲。荏苒流光疾似梭,滔滔逝水無回波。良人一去不復返,紅顏欲老將如何?」韓思厚讀罷,以手拊壁而言:「我妻不幸為人驅虜。」

  正看之間,忽聽楊思溫急道:「嫂嫂來也!」思厚回頭看時,見一婦人,項擁香羅而來。思溫仔細認時,正是秦樓見的嫂嫂。那婆婆也道:「夫人來了!」三人大驚,急走下樓來尋。早轉身入後堂左廊下,趨入一閣子內去。二人驚懼。婆婆道:「既已到此,可同去閣子裡看一看。」

  婆子引二人到閣前,只見關著閣子門,門上有牌面寫道:「韓國夫人影堂。」

  婆子推開槅子,三人入閣子中看時,卻是安排供養著一個牌位,上寫著:「亡室韓國夫人之位。」側邊有一軸畫,是義娘也。牌位上寫著:「侍妾鄭義娘之位。」

  面前供卓,塵埃尺滿。韓思厚看見影神上衣服容貌,與思溫元夜所見的無二,韓思厚淚下如雨。婆子道:「夫人骨匣,只在卓下。夫人常提起教媳婦看,是個黑漆匣,有兩個鍮石環兒。每遍提起,夫人須哭一番,和我道:『我與丈夫守節喪身,死而無怨。』」

  思厚聽得說,乃懇婆子同揭起磚,取骨匣歸葬金陵,當得厚謝。婆婆道:「不妨。」三人同掇起供卓,揭起花磚,去掇匣子。用力掇之,不能得起,越掇越牢。思溫急止二人:「莫掇,莫掇!哥哥,須曉得嫂嫂通靈。今既取去,也要成禮。且出此間,備些祭儀,作文以白嫂嫂,取之方可。」

  韓思厚道:「也說得是。」三人再逾牆而去。到打線婆婆家,令僕人張謹買下酒脯、香燭之物,就婆婆家做祭文。等至天明,一同婆婆、僕人搬挈祭物,逾牆而入,在韓國夫人影堂內,鋪排供養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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