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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四卷 楊思溫燕山逢故人(2)


  楊思溫等那貴家入酒肆,去秦樓裡面坐地,叫過賣至前。那人見了思溫便拜。

  思溫扶起道:「休拜。」打一認時,卻是東京白樊樓過賣陳三兒。思溫甚喜,就教三兒坐,三兒再三不敢。思溫道:「彼此都是京師人,就是他鄉遇故知,同坐不妨。」唱喏了,方坐。思溫取出五兩銀子與過賣,分付:「收了銀子,好好供奉數品葷素酒菜上來。」與三兒一面吃酒說話。

  三兒道:「自丁未年至此,拘在金吾宅作奴僕。後來鼎建秦樓,為思舊日樊樓過賣,乃日納買工錢八十,故在此做過賣。幸與官人會面。」正說話間,忽聽得一派樂聲。思溫道:「何處動樂?」三兒道:「便是適來貴人,上樓飲酒的韓國夫人宅眷。」思溫問韓國夫人事體。三兒道:「這夫人極是照顧人,常常夜間將帶宅眷來此飲酒,和養娘各坐。三兒常上樓供過伏事,常得夫人賞賜錢鈔使用。」

  思溫又問三兒:「適間路邊遇韓國夫人,車後宅眷叢裡,有一婦人,似我嫂嫂鄭夫人,不知是否?」三兒道:「即要複官人。三兒每上樓供過眾宅眷時,常見夫人;又恐不是,不敢廝認。」思溫遂告三兒道:「我有件事相煩你:你如今上樓供過韓國夫人宅眷時,就尋鄭夫人。做我傳語道:『我在樓下專候夫人下來,問哥哥詳細。』」三兒應命上樓去,思溫就座上等。

  一時,只見三兒下樓,以指住下唇。思溫曉得京師人市語,恁地,乃了事也。

  思溫問:「事如何?」三兒道:「上樓得見鄭夫人,說道:『五官人在下面等夫人下來,問哥哥消息。』夫人聽得,便垂淚道:『叔叔原來也在這裡。傳與五官人,少刻便下樓,自與叔叔說話。』」思溫謝了三兒,打發酒錢,乃出秦樓門前,佇立懸望。

  不多時,只見祗候人從入去。少刻,番官人從簇擁一輛車子出來。思溫候車子過,後面宅眷也出來,見紫衣佩銀魚、項纏羅帕婦女,便是嫂嫂。思溫進前,共嫂嫂敘禮畢。遂問道:「嫂嫂,因何與哥哥相別在此?」

  鄭夫人揾淚道:「妾自靖康之冬,與兄賃舟下淮楚。將至盱眙,不幸箭穿駕手,刀中梢公。妾有樂昌破鏡之憂,汝兄被縲絏纏身之苦,為虜所掠。其酋撒八太尉相逼,我義不受辱,為其執虜至燕山。撒八太尉恨妾不從,見妾骨瘦如柴,遂鬻妾身于祖氏之家,後知是娼戶。自思是品官妻,命官女,生如蘇小卿何榮?死如孟姜女何辱?暗抽裙帶,自縊梁間。被人得知,將妾救了。撒八太尉妻韓夫人聞而憐我,亟令救命,留我隨侍。項上瘡痕,至今未愈,是故項纏羅帕。倉皇別良人,不知安往。新得良人音耗,當時更衣遁走,今在金陵,複還舊職。至今四載,未忍重婚。妾燃香煉頂,問卜求神,望金陵之有路,脫生計以無門。今從韓國夫人至此游宴,既為奴僕之軀,不敢久語。叔叔叮嚀,驀遇江南人,倩教傳個音信。」

  楊思溫欲待再問其說,俄有番官,手持八棱抽攘,向思溫道:「我家奴婢,更夜之間,怎敢引誘?」拏起抽攘,迎臉便打。思溫一見來打,連忙急走。那番官腳蹠行遲,趕不上。走得脫,一身冷汗,慌忙歸到姨夫客店。張二官見思溫走回喘吁吁地,問道:「做甚麼直恁慌張?」思溫將前事一一告訴。

  張二官見說,嗟呀不已。安排三杯與思溫謔索,思溫想起哥哥韓忠翊,嫂嫂鄭夫人,那裡吃得酒下?愁悶中過了元宵,又是三月。張二官向思溫道:「我出去兩三日即歸,你與我照管店裡則個。」思溫問:「出去何干?」張二官人道:「今兩國通和,奉使至維揚,買些貨物便回。」楊思溫見姨夫張二官出去,獨自無聊,晝長春困,散步大街至秦樓,入樓閑望一晌。乃見一過賣至前唱喏,便叫:「楊五官!」思溫看時,好生面熟,卻又不是陳三。是誰?過賣道:「男女東京寓仙酒樓過賣小王。

  前時陳三兒被左金吾叫去,不令出來。」思溫不見三兒在秦樓,心下越悶,胡亂買些點心吃。便問小王道:「前次上元夜韓國夫人來此飲酒,不知你識韓國夫人住處麼?」小王道:「男女也曾問他府中來,道是天王寺後。」

  說猶未了,思溫抬頭一看,壁上留題,墨蹟未乾。仔細讀之,題道:「昌黎韓思厚舟發金陵,過黃天蕩。因感亡妻鄭氏,船中作相吊之詞,名《禦階行》:

  「合和朱粉千餘兩,撚一個,觀音樣。大都卻似兩三分,少付玲瓏五臟。等待黃昏,尋好夢底,終夜空勞攘。
  香魂媚魄知何往?料只在,船兒上。無言倚定小門兒,獨對滔滔雪浪。若將愁淚,還做水算,幾個黃天蕩?」

  楊思溫讀罷,駭然魂不附體。「題筆正是哥哥韓思厚,恁地,是嫂嫂沒了。我正月十五日,秦樓親見,共我說話,道在韓國夫人宅為侍妾。今卻沒了,這事難明。」驚疑未決,遂問小王道:「墨蹟未乾,題筆人何在?」小王道:「不知。如今兩國通和,奉使至此,在本道館驛安歇。適來四五人來此飲酒,遂寫於此。」

  說話的,錯說了。使命入國,豈有出來閑走買酒吃之理?按《夷堅志》載,那時法禁未立,奉使官聽從與外人往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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