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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卷 陳禦史巧勘金釵鈿(5)


  話分兩頭。再說梁尚賓自聞魯公子問成死罪,心下到寬了八分。一日聽得門前喧嚷,在壁縫張看時,只見一個賣布的客人,頭上帶一頂新孝頭巾,身穿舊白布道袍,口內打江西鄉談,說是南昌府人,在此販布買賣,聞得家中老子身故,星夜要趕回,存下幾百匹布,不曾發脫,急切要投個主兒,情願讓些價錢。眾人中有要買一匹的,有要兩匹三匹的,客人都不肯,道:「恁地零星賣時,再幾時還不得動身。那個財主家一總脫去,便多讓他些也罷。」梁尚賓聽了多時,便走出門來問道:「你那客人存下多少布?值多少本錢?」客人道:「有四百餘匹,本錢二百兩。」梁尚賓道:「一時間那得個主兒?須是肯折些,方有人貪你。」

  客人道:「便折十來兩,也說不得。只要快當,輕鬆了身子好走路。」梁尚賓看了布樣,又到布船上去翻覆細看,口裡只誇:「好布,好布!」客人道:「你又不做個要買的,只管翻亂了我的布包,擔閣人的生意。」梁尚賓道:「怎見得我不像個買的?」客人道:「你要買時,借銀子來看。」

  梁尚賓道:「你若加二肯折,我將八十兩銀子,替你出脫了一半。」客人道:「你也是呆話!做經紀的,那裡折得起加二?況且只用一半,這一半我又去投誰?一般樣擔閣了。我說不像要買的!」又冷笑道:「這北門外許多人家,就沒個財主,四百匹布便買不起!罷,罷,搖到東門尋主兒去。」梁尚賓聽說,心中不忿;又見價錢相因,有些出息,放他不下,便道:「你這客人好欺負人!我偏要都買了你的,看如何?」客人道:「你真個都買我的?我便讓你二十兩。」梁尚賓定要折四十兩,客人不肯。

  眾人道:「客人,你要緊脫貨;這位梁大官,又是貪便宜的。依我們說,從中酌處,一百七十兩,成了交易罷。」客人初時也不肯,被眾人勸不過,道:「罷!這十兩銀子,奉承列位面上。快些把銀子兌過,我還要連夜趕路。」梁尚賓道:「銀子湊不來許多,有幾件首飾,可用得著麼?」客人道:「首飾也就是銀子,只要公道作價。」

  梁尚賓邀入客坐,將銀子和兩寸銀鐘,共兌准了一百兩;又金首飾盡數搬來,眾人公同估價,勾了七十兩之數。與客收訖,交割了布匹。梁尚賓看這場交易盡有便宜,歡喜無限。正是:貪癡無底蛇吞象,禍福難明螳捕蟬。

  原來這販布的客人,正是陳禦史裝的。他託病關門,密密分付中軍官聶千戶,安排下這些布匹,先雇下小船,在石城縣伺候。他悄地帶個門子私行到此,聶千戶就扮做小郎跟隨,門子只做看船的小廝,並無人識破,這是做官的妙用。

  卻說陳禦史下了小船,取出見成寫就的憲牌填上樑尚賓名字,就著聶千戶密拿。又寫書一封,請顧僉事到府中相會。比及禦史回到察院,說病好開門,梁尚賓已解到了,顧僉事也來了。

  禦史忙教擺酒後堂,留顧僉事小飯。坐間,顧僉事又提起魯學曾一事。禦史笑道:「今日奉屈老年伯到此,正為這場公案,要剖個明白。」便教門子開了護書匣,取出銀鐘二對,及許多首飾,送與顧僉事看。顧僉事認得是家中之物,大驚問道:「那裡來的?」禦史道:「令愛小姐致死之由,只在這幾件東西上。老年伯請寬坐,容小侄出堂,問這起數與老年伯看,釋此不決之疑。」

  禦史分付開門,仍喚魯學曾一起複審。禦史且教帶在一邊,喚梁尚賓當面。

  禦史喝道:「梁尚賓,你在顧僉事家,幹得好事!」梁尚賓聽得這句,好似青天裡聞了個霹靂,正在硬著嘴分辨。只見禦史教門子把銀鐘、首飾與他認贓,問道:「這些東西那裡來的?」梁尚賓抬頭一望,那禦史正是賣布的客人,嚇得頓口無言,只叫:「小人該死。」禦史道:「我也不動夾棍,你只將實情寫供狀來。」

  梁尚賓料賴不過,只得招稱了。你說招詞怎麼寫來?有詞名《鎖南枝》一隻為證:

  寫供狀,梁尚賓。只因表弟魯學曾,岳母念他貧,約他助行聘。為借衣服知此情,不合使欺心,緩他行。
  乘昏黑,假學曾,園公引入內室門,見了孟夫人,把金銀厚相贈。因留宿,有了奸騙情。三日後學曾來,將小姐送一命。

  禦史取了招詞,喚園公老歐上來:「你仔細認一認,那夜間園上假裝魯公子的,可是這個人?」老歐睜開兩眼看了道:「爺爺,正是他。」禦史喝教皂隸,把梁尚賓重責八十;將魯學曾枷璟打開,就套在梁尚賓身上。合依強姦論斬,發本縣監候處決。

  布四百匹追出,仍給鋪戶取價還庫。其銀兩、首飾,給與老歐領回。金釵、金鈿,斷還魯學曾。俱釋放寧家。魯學曾拜謝活命之恩。正是:

  奸如明鏡照,恩喜覆盆開。
  生死俱無憾,神明禦史台。

  卻說顧僉事在後堂,聽了這番審錄,驚駭不已。候禦史退堂,再三稱謝道:「若非老公祖神明燭照,小女之冤,幾無所伸矣。但不知銀兩、首飾,老公祖何由取到?」禦史附耳道:「小侄……如此如此。」顧僉事道:「妙哉!只是一件,梁尚賓妻子,必知其情;寒家首飾,定然還有幾件在彼。再望老公祖一併逮問。」

  禦史道:「容易。」便行文書,仰石城縣提梁尚賓妻嚴審,仍追餘贓回報。顧僉事別了禦史自回。

  卻說石城縣知縣見了察院文書,監中取出梁尚賓問道:「你妻子姓甚?這一事曾否知情?」梁尚賓正懷恨老婆,答應道:「妻田氏,因貪財物,其實同謀的。」

  知縣當時僉稟差人提田氏到官。

  話分兩頭。卻說田氏父母雙亡,只在哥嫂身邊,針指度日。這一日,哥哥田重文正在縣前,聞知此信,慌忙奔回,報與田氏知道。田氏道:「哥哥休慌,妹子自有道理。」當時帶了休書上轎,徑抬到顧僉事家,來見孟夫人。夫人發一個眼花,分明看見女兒阿秀進來。及至近前,卻是個驀生標緻婦人,吃了一驚,問道:「是誰?」田氏拜倒在地,說道:「妾乃梁尚賓之妻田氏。因惡夫所為不義,只恐連累,預先離異了。貴宅老爺不知,求夫人救命。」說罷,就取出休書呈上。

  夫人正在觀看,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,大哭道:「母親,俺爹害得我好若也!」夫人聽得是阿秀的聲音,也哭起來。便叫道:「我兒,有甚話說?」只見田氏雙眸緊閉,哀哀的哭道:「孩兒一時錯誤,失身匪人,羞見公子之面,自縊身亡,以完貞性。何期爹爹不行細訪,險些反害了公子性命。幸得暴白了,只是他無家無室,終是我母子擔誤了他。母親若念孩兒,替爹爹說聲,周全其事,休絕了一脈姻親。孩兒在九泉之下,亦無所恨矣。」說罷,跌倒在地。夫人也哭昏了。

  管家婆和丫鬟、養娘都團聚將來,一齊喚醒。那田氏還呆呆的坐地,問他時全然不省。夫人看了田氏,想起女兒,重複哭起,眾丫鬟勸住了。夫人悲傷不已,問田氏:「可有爹娘?」田氏回說:「沒有。」夫人道:「我舉眼無親,見你,如見我女兒一般,你做我的義女肯麼?」田氏拜道:「若得伏侍夫人,賤妾有幸。」

  夫人歡喜,就留在身邊了。

  顧僉事回家,聞說田氏先期離異,與他無干,寫了一封書帖,和休書送與縣官,求他免提,轉回察院。又見田氏賢而有智,好生敬重,依了夫人收為義女。

  夫人又說起女兒阿秀負魂一事,他千叮萬囑:「休絕了魯家一脈姻親。」如今田氏少艾,何不就招魯公子為婿,以續前姻?顧僉事見魯學曾無辜受害,甚是懊悔。

  今番夫人說話有理,如何不依?只怕魯公子生疑,親到其家,謝罪過了,又說續親一事。魯公子再三推辭不過,只得允從。就把金釵鈿為聘,擇日過門成親。

  原來顧僉事在魯公子面前,只說過繼的遠房侄女;孟夫人在田氏面前,也只說贅個秀才,並不說真名真姓。到完婚以後,田氏方才曉得就是魯公子,公子方才曉得就是梁尚賓的前妻田氏。自此夫妻兩口和睦,且是十分孝順。顧僉事無子,魯公子承受了他的家私,發憤攻書。顧僉事見他三場通透,送入國子監,連科及第。所生二子,一姓魯,一姓顧,以奉兩家宗祀。梁尚賓子孫遂絕。詩曰:

  一夜歡娛害自身,百年姻眷屬他人。
  世間用計行奸者,請看當時梁尚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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