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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卷 陳禦史巧勘金釵鈿(3)


  卻說姑侄兩個正在心焦,只見梁尚賓滿臉春色回家。老娘便罵道:「兄弟在此專等你的衣服,你卻在那裡噇酒,整夜不歸?又沒尋你去處!」梁尚賓不回娘語,一徑到自己房中,把袖裡東西都藏過了,才出來對魯公子道:「偶為小事纏住身子,擔閣了表弟一日,休怪休怪!今日天色又晚了,明日回宅罷。」老娘罵道:「你只顧把件衣服借與做兄弟的,等他自己幹正務,管他今日明日!」魯公子道:「不但衣服,連鞋襪都要告借。」梁尚賓道:「有一雙青段子鞋在間壁皮匠家底,今晚催來,明日早奉穿去。」魯公子沒奈何,只得又住了一宿。

  到明朝,梁尚賓只推頭疼,又睡個日高三丈,早飯都吃過了,方才起身。把道袍、鞋、襪慢慢的逐件搬將出來,無非要延捱時刻,誤其美事。魯公子不敢就穿,又借個包袱兒包好,付與老婆子拿了。姑娘收拾一包白米和些瓜菜之類,喚個莊客送公子回去,又囑付道:「若親事就緒,可來回復我一聲,省得我牽掛。」

  魯公子作揖轉身,梁尚賓相送一步,又說道:「兄弟,你此去須是仔細,不知他意兒好歹,真假何如。依我說,不如只往前門硬挺著身子進去,怕不是他親女婿,趕你出來?又且他家差老園公請你,有憑有據,須不是你自輕自賤。他有好意,自然相請;若是翻轉臉來,你拚得與他訴落一場,也教街坊上人曉得。倘到後園曠野之地,被他暗算,你卻沒有個退步。」魯公子又道:「哥哥說得是。」正是:背後害他當面好,有心人對沒心人。

  魯公子回到家裡,將衣服鞋襪裝扮起來。只有頭巾分寸不對,不曾借得。把舊的脫將下來,用清水擺淨,教婆子在鄰舍家借個熨斗,吹些火來熨得直直的;有些磨壞的去處,再把些飯兒粘得硬硬的,墨兒塗得黑黑的。只是這頂巾,也弄了一個多時辰,左帶右帶,只怕不正。

  教婆子看得件件停當了,方才移步徑投顧僉事家來。門公認是生客,回道:「老爺東莊去了。」魯公子終是宦家的子弟,不慌不忙的說道:「可通報老夫人,說道魯某在此。」門公方知是魯公子,卻不曉得來情,便道:「老爺不在家,小人不敢亂傳。」

  魯公子道:「老夫人有命,喚我到來,你去通報自知,須不連累你們。」門公傳話進去,稟說:「魯公子在外要見,還是留他進來,還是辭他?」

  孟夫人聽說,吃了一驚,想:「他前日去得,如何又來?且請到正廳坐下。」

  先教管家婆出去,問他有何話說。管家婆出來瞧了一瞧,慌忙轉身進去,對老夫人道:「這公子是假的,不是前夜的臉兒。前夜是胖胖兒的,黑黑兒的;如今是白白兒的,瘦瘦兒的。」夫人不信道:「有這等事?」親到後堂,從簾內張看,果然不是了。孟夫人心上委決不下,教管家婆出去,細細把家事盤問,他答來一字無差。

  孟夫人初見假公子之時,心中原有疑惑;今番的人才清秀,語言文雅,倒像真公子的樣子。再問今日為何而來,答道:「前蒙老園公傳語呼喚,因魯某羈滯鄉間,今早才回,特來參謁,望恕遲誤之罪。」夫人道:「這是真情無疑了。只不知前夜打脫冒的冤家,又是那裡來的?」慌忙轉身進房,與女兒說其緣故,又道:「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,害你如此,悔之不及!幸而沒人知道,往事不須題起了。如今女婿在外,是我特地請來的,無物相贈,如之奈何?」正是:只因一著錯,滿盤都是空。

  阿秀聽罷,呆了半晌。那時一肚子情懷,好難描寫:說慌又不是慌,說羞又不是羞,說惱又不是惱,說苦又不是苦,分明似亂針刺體,痛癢難言。喜得他志氣過人,早有了三分主意,便道:「母親且與他相見,我自有道理。」

  孟夫人依了女兒言語,出廳來相見公子。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:「請岳母大人上坐,待小婿魯某拜見。」孟夫人謙讓了一回,從旁站立,受了兩拜,便教管家婆扶起看坐。公子道:「魯某只為家貧,有缺禮數。蒙岳母大人不棄,此恩生死不忘。」

  夫人自覺惶愧,無言可答。忙教管家婆把廳門掩上,請小姐出來相見。阿秀站住簾內,如何肯移步!只教管家婆傳語道:「公子不該擔閣鄉間,負了我母子一片美意。」公子推故道:「某因患病鄉間,有失奔趨。今方踐約,如何便說相負?」阿秀在簾內回道:「三日以前,此身是公子之身;今遲了三日,不堪伏侍巾櫛,有玷清門。便是金帛之類,亦不能相助了。所存金釵二股,金鈿一對,聊表寸意。公子宜別選良姻,休得以妾為念。」

  管家婆將兩般首飾遞與公子,公子還疑是悔親的說話,那裡肯收。阿秀又道:「公子但留下,不久自有分曉。公子請快轉身,留此無益!」說罷,只聽得哽哽咽咽的哭了進去。魯學曾愈加疑惑,向夫人發作道:「小婿雖貧,非為這兩件首飾而來。今日小姐似有決絕之意,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語?既如此相待,又呼喚魯某則甚?」夫人道:「我母子並無異心,只為公子來遲,不將姻事為重,所以小女心中憤怨,公子休得多疑。」

  魯學曾只是不信,敘起父親存日許多情分,「如今一死一生,一貧一富,就忍得改變了?魯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,如何三日後,也生退悔之心?」勞勞叨叨的說個不休。

  孟夫人有口難辨,倒被他纏住身子,不好動身。忽聽得裡面亂將起來,丫鬟氣喘喘的奔來報道:「奶奶,不好了!快來救小姐!」嚇得孟夫人一身冷汗,巴不得再添兩隻腳在肚下,管家婆扶著左腋,跑到繡閣,只見女兒將羅帕一幅,縊死在床上。急急解救時,氣已絕了,叫喚不醒,滿房人都哭起來。魯公子聽小姐縊死,還道是做成的圈套,撚他出門,兀自在廳中嚷刮。

  孟夫人忍著疼痛,傳話請公子進來。公子來到繡閣,只見牙床錦被上,直挺挺躺著個死小姐。夫人哭道:「賢婿,你今番認一認妻子。」公子當下如萬箭攢心,放聲大哭。夫人道:「賢婿,此處非你久停之所,怕惹出是非,貽累不小,快請回罷。」教管家婆將兩般首飾,納在公子袖中,送他出去。魯公子無可奈何,只得挹淚出門去了。

  這裡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殮,一面東莊去報顧僉事回來,只說女兒不願停婚,自縊身死。顧僉事懊悔不迭,哭了一場,安排成喪出殯不題。後人有詩贊阿秀雲:

  死生一諾重千金,誰料奸謀禍穽深?
  三尺紅羅報夫主,始知汙體不汙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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