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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四〇


  那女子都跳下水去,一個個躍浪翻波,負水頑耍。行者道:「我若打他啊,只消把這棍子往池中一攪,就叫做滾湯潑老鼠──一窩兒都是死。可憐,可憐!打便打死他,只是低了老孫的名頭。常言道:『男不與女鬥。我這般一個漢子,打殺這幾個丫頭,著實不濟。不要打他,只送他一個絕後計,教他動不得身,多少是好?」

  好大聖,捏著訣,念個咒,搖身一變,變作一個餓老鷹。但見:

  毛猶霜雪,眼若明星。妖狐見處魂皆喪,狡兔逢時膽盡驚。鋼爪鋒芒快,雄姿猛氣橫。會使老拳供口腹,不辭親手逐飛騰。萬里寒空隨上下,穿雲撿物任他行。

  呼的一翅,飛向前,掄開利爪,把他那衣架上搭的七套衣服,盡情叼去,徑轉嶺頭,現出本相,來見八戒、沙僧。

  你看那獃子迎著笑道:「師父原來是典當鋪裏拿了去的。」

  沙僧道:「怎見得?」

  八戒道:「你不見師兄把他些衣服都搶將來也?」

  行者放下道:「此乃妖精穿的衣服。」

  八戒道:「怎麼就有這許多?」

  行者道:「七套。」

  八戒道:「如何剝得這般容易,又剝得乾淨?」

  行者道:「那曾用剝。原來此處喚做盤絲嶺,那莊村喚做盤絲洞。洞中有七個女怪,把我師父拿住,吊在洞裏,都向濯垢泉去洗浴。那泉卻是天地產成的,一塘子熱水。他都算計著洗了澡,要把師父蒸吃。是我跟到那裏,見他脫了衣服下水,我要打他,恐怕污了棍子,又怕低了名頭,是以不曾動棍,只變做一個餓老鷹,叼了他的衣服。他都忍辱含羞,不敢出頭,蹲在水中哩。我等快去解下師父走路罷。」

  八戒笑道:「師兄,你凡幹事,只要留根。既見妖精,如何不打殺他,卻就去解師父?他如今縱然藏羞不出,到晚間必定出來。他家裏還有舊衣服,穿上一套,來趕我們。縱然不趕,他久住在此,我們取了經,還從那條路回去。常言道:『寧少路邊錢,莫少路邊拳。』那時節,他攔住了吵鬧,卻不是個仇人也?」

  行者道:「憑你如何主張?」

  八戒道:「依我,先打殺了妖精,再去解放師父:此乃斬草除根之計。」

  行者道:「我是不打他,你要打,你去打他。」

  八戒抖擻精神,歡天喜地,舉著釘鈀,拽開步,徑直跑到那裏。忽的推開門看時,只見那七個女子蹲在水裏,口中亂罵那鷹哩,道:「這個匾毛畜生,貓嚼頭的亡人,把我們衣服都叼去了,教我們怎的動手?」

  八戒忍不住笑道:「女菩薩,在這裏洗澡哩?也攜帶我和尚洗洗,何如?」

  那怪見了,作怒道:「你這和尚,十分無禮。我們是在家的女流,你是個出家的男子。古書云:『七年男女不同席。』你好和我們同塘洗澡?」

  八戒道:「天氣炎熱,沒奈何,將就容我洗洗兒罷,那裏調甚麼書擔兒,同席不同席?」

  獃子不容說,丟了釘鈀,脫了皂錦直裰,撲的跳下水來。那怪心中煩惱,一齊上前要打。不知八戒水勢極熟,到水裏搖身一變,變做一個鮎魚精。那怪就都摸魚,趕上拿他不住:東邊摸,忽的又漬了西去;西邊摸,忽的又漬了東去。滑扢虀的,只在那腿襠裏亂鑽。原來那水有攙胸之深,水上盤了一會,又盤在水底,都盤倒了,喘噓噓的,精神倦怠。

  八戒卻才跳將上來,現了本相,穿了直裰,執著釘鈀,喝道:「我是那個?你把我當鮎魚精哩。」

  那怪見了,心驚膽戰,對八戒道:「你先來是個和尚,到水裏變作鮎魚,及拿你不住,卻又這般打扮,你端的是從何到此?是必留名。」

  八戒道:「這夥潑怪當真的不認得我。我是東土大唐取經的唐長老之徒弟,乃天蓬元帥悟能八戒是也。你把我師父吊在洞裏,算計要蒸他受用。我的師父,又好蒸吃?快早伸過頭來,各築一鈀,教你斷根。」

  那些妖聞此言,魂飛魄散,就在水中跪拜道:「望老爺方便方便!我等有眼無珠,誤捉了你師父,雖然吊在那裏,不曾敢加刑受苦。望慈悲饒了我的性命,情願貼些盤費,送你師父往西天去也。」

  八戒搖手道:「莫說這話。俗語說得好:『曾著賣糖君子哄,到今不信口甜人。』是便築一鈀,各人走路。」

  獃子一味粗夯,顯手段,那有憐香惜玉之心,舉著鈀,不分好歹,趕上前亂築。那怪慌了手腳,那裏顧甚麼羞恥,只是性命要緊,隨用手侮著羞處,跳出水來,都跑在亭子裏站立,作出法來:臍孔中骨都都冒出絲繩,瞞天搭了個大絲篷,把八戒罩在當中。那獃子忽擡頭,不見天日,即抽身往外便走,那裏舉得腳步。原來放了絆腳索,滿地都是絲繩,動動腳,跌個躘踵;左邊去,一個面磕地;右邊去,一個倒栽蔥;急轉身,又跌了個嘴搵地;忙爬起,又跌了個豎蜻蜓。也不知跌了多少跟頭,把個獃子跌得身麻腳軟,頭暈眼花,爬也爬不動,只睡在地下呻吟。

  那怪物卻將他困住,也不打他,也不傷他,一個個跳出門來,將絲篷遮住天光,各回本洞。到了石橋上站下,念動真言,霎時間,把絲篷收了,赤條條的跑入洞裏,侮著那話,從唐僧面前笑嘻嘻的跑過去。走入石房,取幾件舊衣穿了,逕至後門口立定,叫:「孩兒們何在?」

  原來那妖精一個有一個兒子,卻不是他養的,都是他結拜的乾兒子。有名叫做蜜、螞、蠦、班、蜢、蜡、蜻:蜜是蜜蜂,螞是螞蜂,蠦是蠦蜂,班是班毛,蜢是牛蜢,蜡是抹蜡,蜻是蜻蜓。原來那妖精幔天結網,擄住這七般蟲蛭,卻要吃他。古云:「禽有禽言,獸有獸語。」

  當時這些蟲哀告饒命,願拜為母。遂此春採百花供怪物,夏尋諸卉孝妖精。忽聞一聲呼喚,都到面前,問:「母親有何使令?」

  眾怪道:「兒啊,早間我們錯惹了唐朝來的和尚,才然被他徒弟攔在池裏,出了多少醜,幾乎喪了性命。汝等努力,快出門前去退他一退。如得勝後,可到你舅舅家來會我。」

  那些怪既得逃生,往他師兄處,孽嘴生災不題。你看這些蟲蛭,一個個摩拳擦掌,出來迎敵。

  卻說八戒跌得昏頭昏腦,猛擡頭,見絲篷絲索俱無,他才一步一探,爬將起來,忍著疼,找回原路。見了行者,用手扯住道:「哥哥,我的頭可腫,臉可青麼?」

  行者道:「你怎的來?」

  八戒道:「我被那廝將絲繩罩住,放了絆腳索,不知跌了多少跟頭,跌得我腰駝背折,寸步難移。卻才絲篷索子俱空,方得了性命回來也。」

  沙僧見了道:「罷了,罷了,你闖下禍來也,那怪一定往洞裏去傷害師父。我等快去救他。」

  行者聞言,急拽步便走;八戒牽著馬。急急來到莊前,但見那石橋上有七個小妖兒擋住道:「慢來,慢來,吾等在此。」

  行者看了道:「好笑,乾淨都是些小人兒。長的也只有二尺五六寸,不滿三尺;重的也只有八九斤,不滿十斤。」

  喝道:「你是誰?」

  那怪道:「我乃七仙姑的兒子。你把我母親欺辱了,還敢無知,打上我門。不要走,仔細。」

  好怪物,一個個亂打將來。八戒本是跌惱了的性子,又見那夥蟲蛭小巧,就發狠舉鈀來築。那些怪見獃子兇猛,一個個現了本像,飛將起去,叫聲:「變!」

  須臾間,一個變十個,十個變百個,百個變千個,千個變萬個,個個都變成無窮之數。只見:

  滿天飛抹蜡,遍地舞蜻蜓。
  蜜螞追頭額,蠦蜂扎眼睛。
  班毛前後咬,牛蜢上下叮。
  撲面漫漫黑,翛翛神鬼驚。

  八戒慌了道:「哥啊,只說經好取,西方路上,蟲兒也欺負人哩。」

  行者道:「兄弟,不要怕,快上前打。」

  八戒道:「撲頭撲臉,渾身上下,都叮有十數層厚,卻怎麼打?」

  行者道:「沒事,沒事,我自有手段。」

  沙僧道:「哥啊,有甚手段,快使出來罷,一會子光頭上都叮腫了。」

  好大聖,拔了一把毫毛,嚼得粉碎,噴將出去,即變做些黃、麻、(鳥戎)、白、鵰、魚、鷂。八戒道:「師兄,又打甚麼市語,黃啊、麻啊哩?」

  行者道:「你不知。黃是黃鷹,麻是麻鷹,(鳥戎)(鳥戎)鷹,白是白鷹,鵰是鵰鷹,魚是魚鷹,鷂是鷂鷹。那妖精的兒子是七樣蟲,我的毫毛是七樣鷹。」

  鷹最能嗛蟲,一嘴一個,爪打翅敲,須臾,打得罄盡,滿空無跡,地積尺餘。

  三兄弟方才闖過橋去,徑入洞裏,只見老師父吊在那裏哼哼的哭哩。八戒近前道:「師父,你是要來這裏吊了耍子,不知作成我跌了多少跟頭哩。」

  沙僧道:「且解下師父再說。」

  行者即將繩索挑斷,放下師父。問道:「妖精那裏去了?」

  唐僧道:「那七個都赤條條的往後邊叫兒子去了。」

  行者道:「兄弟們,跟我來尋去。」

  三人各持兵器,往後園裏尋處,不見蹤跡。都到那桃李樹上尋遍不見。八戒道:「去了,去了。」

  沙僧道:「不必尋他,等我扶師父去也。」

  弟兄們復來前面,請唐僧上馬。八戒道:「你們扶師父走著,等老豬一頓鈀築倒他這房子,教他來時沒處安身。」

  行者笑道:「築還費力,不若尋些柴來,與他個斷根罷。」

  好獃子,尋了些朽松、破竹、乾柳、枯藤,點上一把火,烘烘的都燒得乾淨。師徒卻才放心前來。

  咦!畢竟這去,不知那怪的吉凶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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