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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四回 法性西來逢女國 心猿定計脫煙花(1)


  話說三藏師徒別了村舍人家,依路西進,不上三四十裡,早到西梁國界。唐僧在馬上指道:「悟空,前面城池相近,市井上人語喧嘩,想是西梁女國。汝等須要仔細,謹慎規矩,切休放蕩情懷,紊亂法門教旨。」三人聞言,謹遵嚴命。

  言未盡,卻至東關廂街口。那裡人都是長裙短襖,粉面油頭,不分老少,盡是婦女。正在兩街上做買做賣,忽見他四眾來時,一齊都鼓掌呵呵,整容歡笑道:「人種來了,人種來了。」慌得那三藏勒馬難行。須臾間就塞滿街道,惟聞笑語。八戒口裡亂嚷道:「我是個銷豬,我是個銷豬。」行者道:「呆子,莫胡談,拿出舊嘴臉便是。」八戒真個把頭搖上兩搖,豎起一雙蒲扇耳,扭動蓮蓬吊搭唇,發一聲喊,把那些婦女們唬得跌跌爬爬。有詩為證。詩曰:

  聖僧拜佛到西梁,國內衠陰世少陽。
  農士工商皆女輩,漁樵耕牧盡紅妝。
  嬌娥滿路呼人種,幼婦盈街接粉郎。
  不是悟能施醜相,煙花圍困苦難當!

  遂此眾皆恐懼,不敢上前。一個個都撚手矬腰,搖頭咬指,戰戰兢兢,排塞街傍路下,都看唐僧。孫大聖卻也弄出醜相開路;沙僧也裝𡤫虎維持;八戒采著馬,掬著嘴,擺著耳朵。

  一行前進,又見那市井上房屋齊整,鋪面軒昂,一般有賣鹽賣米,酒肆茶房;鼓角樓臺通貨殖,旗亭候館掛簾櫳。師徒們轉彎抹角,忽見有一女官侍立街下,高聲叫道:「遠來的使客,不可擅入城門。請投館驛,注名上簿,待下官執名奏駕,驗引放行。」三藏聞言下馬,觀看那衙門上有一匾,上書「迎陽驛」三字。長老道:「悟空,那村舍人家傳言是實,果有迎陽之驛。」沙僧笑道:「二哥,你卻去照胎泉邊照照,看可有雙影?」八戒道:「莫弄我。我自吃了那盞兒落胎泉水,已此打下胎來了,還照他怎的?」三藏回頭吩咐道:「悟能,謹言,謹言。」遂上前與那女官作禮。

  女官引路,請他們都進驛內,正廳坐下,即喚看茶。又見那手下人盡是三綹梳頭,兩截穿衣之類。你看他拿茶的也笑。少頃,茶罷。女官欠身問曰:「使客何來?」行者道:「我等乃東土大唐王駕下欽差上西天拜佛求經者。我師父便是唐王禦弟,號曰唐三藏。我乃他大徒弟孫悟空。這兩個是我師弟豬悟能、沙悟淨。一行連馬五口。隨身有通關文牒,乞為照驗放行。」那女官執筆寫罷,下來叩頭道:「老爺恕罪。下官乃迎陽驛驛丞,實不知上邦老爺,知當遠接。」拜畢起身,即令管事的安排飲饌。道:「爺爺們寬坐一時,待下官進城啟奏我王,倒換關文,打發領給,送老爺們西進。」三藏欣然而坐不題。

  且說那驛丞整了衣冠,徑入城中五鳳樓前,對黃門官道:「我是迎陽館驛丞,有事見駕。」黃門實時啟奏。降旨傳宣至殿,問曰:「驛丞有何事來奏?」驛丞道:「微臣在驛,接得東土大唐王禦弟唐三藏,有三個徒弟,名喚孫悟空、豬悟能、沙悟淨,連馬五口,欲上西天拜佛取經。特來啟奏主公,可許他倒換關文放行?」女王聞奏,滿心歡喜,對眾文武道:「寡人夜來夢見金屏生彩豔,玉鏡展光明,乃是今日之喜兆也。」眾女官擁拜丹墀道:「主公,怎見得是今日之喜兆?」女王道:「東土男人,乃唐朝禦弟。我國中自混沌開闢之時,累代帝王,更不曾見個男人至此。幸今唐王禦弟下降,想是天賜來的。寡人以一國之富,願招禦弟為王,我願為後,與他陰陽配合,生子生孫,永傳帝業,卻不是今日之喜兆也?」眾女官拜舞稱揚,無不歡悅。

  驛丞又奏道:「主公之論,乃萬代傳家之好。但只是禦弟三徒兇惡,不成相貌。」女王道:「卿見禦弟怎生模樣?他徒弟怎生凶醜?」驛丞道:「禦弟相貌堂堂,丰姿英俊,誠是天朝上國之男兒,南贍中華之人物。那三徒卻是形容獰惡,相貌如精。」女王道:「既如此,把他徒弟與他領給,倒換關文,打發他往西天,只留下禦弟,有何不可?」眾官拜奏道:「主公之言極當,臣等欽此欽遵。但只是匹配之事,無媒不可。自古道:『姻緣配合憑紅葉,月老夫妻系赤繩。』」女王道:「依卿所奏,就著當駕太師作媒,迎陽驛丞主婚,先去驛中與禦弟求親。待他許可,寡人卻擺駕出城迎接。」那太師、驛丞領旨出朝。

  卻說三藏師徒們在驛廳上正享齋飯,只見外面人報:「當駕太師與我們本官老姆來了。」三藏道:「太師來卻是何意?」八戒道:「怕是女王請我們也。」行者道:「不是相請,就是說親。」三藏道:「悟空,假如不放,強逼成親,卻怎麼是好?」行者道:「師父只管允他,老孫自有處治。」

  說不了,二女官早至,對長老下拜。長老一一還禮道:「貧僧出家人,有何德能,敢勞大人下拜?」那太師見長老相貌軒昂,心中暗喜道:「我國中實有造化,這個男子,卻也做得我王之夫。」二官拜畢起來,侍立左右道:「禦弟爺爺,萬千之喜了。」三藏道:「我出家人,喜從何來?」太師躬身道:「此處乃西梁女國,國中自來沒個男子。今幸禦弟爺爺降臨,臣奉我王旨意,特來求親。」三藏道:「善哉,善哉!我貧僧隻身來到貴地,又無兒女相隨,止有頑徒三個,不知大人求的是那個親事?」驛丞道:「下官才進朝啟奏,我王十分歡喜道,夜來得一吉夢,夢見金屏生彩豔,玉鏡展光明。禦弟乃中華上國男兒,我王願以一國之富,招贅禦弟爺爺為夫,坐南面稱孤,我王願為帝后。傳旨著太師作媒,下官主婚,故此特來求這親事也。」三藏聞言,低頭不語。太師道:「大丈夫遇時,不可錯過。似此招贅之事,天下雖有,托國之富,世上實稀。請禦弟速允,庶好回奏。」長老越加癡啞。

  八戒在傍,掬著碓挺嘴叫道:「太師,你去上複國王:我師父乃久修得道的羅漢,決不愛你托國之富,也不愛你傾國之容。快些兒倒換關文,打發他往西去,留我在此招贅,如何?」太師聞說,膽戰心驚,不敢回話。驛丞道:「你雖是個男身,但只形容醜陋,不中我王之意。」八戒笑道:「你甚不通變。常言道:『粗柳簸箕細柳鬥,世上誰見男兒醜?』」行者道:「呆子,勿得胡談,任師父尊意,可行則行,可止則止。莫要擔閣了媒妁工夫。」

  三藏道:「悟空,憑你怎麼說好?」行者道:「依老孫說,你在這裡也好。自古道『千里姻緣似線牽』哩,那裡再有這般相應處?」三藏道:「徒弟,我們在這裡貪圖富貴,誰去西天取經?卻不望壞了我大唐之帝主也?」太師道:「禦弟在上,微臣不敢隱言。我王旨意,原只教求禦弟為親,教你三位徒弟赴了會親筵宴,發付領給,倒換關文,往西天取經去哩。」行者道:「太師說得有理。我等不必作難,情願留下師父,與你主為夫。快換關文,打發我們西去。待取經回來,好到此拜爺娘,討盤纏,回大唐也。」那太師與驛丞對行者作禮道:「多謝老師玉成之恩。」八戒道:「太師,切莫要口裡擺菜碟兒。既然我們許諾,且教你主先安排一席,與我們吃鐘肯酒,如何?」太師道:「有有有,就教擺設筵宴來也。」那驛丞與太師歡天喜地,回奏女主不題。

  卻說唐長老一把扯住行者,罵道:「你這猴頭,弄殺我也,怎麼說出這般話來,教我在此招婚,你們西天拜佛?我就死也不敢如此。」行者道:「師父放心,老孫豈不知你性情,但只是到此地,遇此人,不得不將計就計。」三藏道:「怎麼叫做將計就計?」行者道:「你若使住法兒不允他,他便不肯倒換關文,不放我們走路。倘或意噁心毒,喝令多人,割了你肉,做甚麼香袋啊,我等豈有善報?一定要使出降魔蕩怪的神通,你知我們的手腳又重,器械又凶,但動動手兒,這一國的人,盡打殺了。他雖然阻當我等,卻不是怪物妖精,還是一國人身;你又平素是個好善慈悲的人,在路上一靈不損:若打殺無限的平人,你心何忍,誠為不善了也。」三藏聽說,道:「悟空,此論最善。但恐女主招我進去,要行夫婦之禮,我怎肯喪元陽,敗壞了佛家德行?走真精,墜落了本教人身?」

  行者道:「今日准了親事,他一定以皇帝禮,擺駕出城接你。你更不要推辭,就坐他鳳輦龍車,登寶殿,面南坐下。問女王取出禦寶印信來,宣我們兄弟進朝,把通關文牒用了印,再請女王寫個手字花押,僉押了交付與我們。一壁廂教擺筵宴,就當與女王會喜,就與我們送行。待筵宴已畢,再叫排駕,只說送我們三人出城,回來與女王配合。哄得他君臣歡悅,更無阻擋之心,亦不起毒惡之念。卻待送出城外,你下了龍車鳳輦,教沙僧伺候左右,伏侍你騎上白馬;老孫卻使個定身法兒,教他君臣人等皆不能動,我們順大路只管西行。行得一晝夜,我卻念個咒,解了術法,還教他君臣們蘇醒回城。一則不傷了他的性命,二來不損了你的元神。這叫做『假親脫網』之計,豈非一舉兩全之美也?」三藏聞言,如醉方醒,似夢初覺,樂以忘憂,稱謝不盡道:「深感賢徒高見。」四眾同心合意,正自商量不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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