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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


  行者道:「不打緊,不打緊。我們一年,常發七八百個昏兒,這三四個昏兒易得發,發發兒就過去了。」

  好大聖,全然無懼,一心只是要保唐僧。捽脫樵夫,拽步而轉,逕至山坡馬頭前道:「師父,沒甚大事。有便有個把妖精兒,只是這裏人膽小,放他在心上。有我哩,怕他怎的?走路,走路。」

  長老見說,只得放懷隨行。正行處,早不見了那樵夫。長老道:「那報信的樵子如何就不見了?」

  八戒道:「我們造化低,撞見日裏鬼了。」

  行者道:「想是他鑽進林子裏尋柴去了。等我看看來。」

  好大聖,睜開火眼金睛,漫山越嶺的望處,卻無蹤跡。忽擡頭往雲端裏一看,看見是日值功曹,他就縱雲趕上,罵了幾聲:「毛鬼!」道:「你怎麼有話不來直說,卻那般變化了,演樣老孫?」

  慌得那功曹施禮道:「大聖,報信來遲,勿罪,勿罪。那怪果然神通廣大,變化多端。只看你騰那乖巧,運動神機,仔細保你師父;假若怠慢了些兒,西天路莫想去得。」

  行者聞言,把功曹叱退,切切在心,按雲頭,逕來山上。只見長老與八戒、沙僧簇擁前進。他卻暗想:「我若把功曹的言語實實告訴師父,師父他不濟事,必就哭了;假若不與他實說,夢著頭,帶著他走,常言道:『乍入蘆圩,不知深淺。』倘或被妖魔撈去,卻不又要老孫費心?且等我照顧八戒一照顧,先著他出頭與那怪打一仗看。若是打得過他,就算他一功;若是沒手段,被怪拿去,等老孫再去救他不遲,卻好顯我本事出名。」

  正自家計較,以心問心道:「只恐八戒躲懶,便不肯出頭,師父又有些護短。等老孫羈勒他羈勒。」

  好大聖,你看他弄個虛頭,把眼揉了一揉,揉出些淚來。迎著師父,往前逕走。八戒看見,連忙叫:「沙和尚,歇下擔子,拿出行李來,我兩個分了罷。」

  沙僧道:「二哥,分怎的?」

  八戒道:「分了罷,你往流沙河還做妖怪,老豬往高老莊上盼盼渾家。把白馬賣了,買口棺木,與師父送老。大家散火,還往西天去哩?」

  長老在馬上聽見,道:「這個夯貨,正走路,怎麼又胡說了?」

  八戒道:「你兒子便胡說。你不看見孫行者那裏哭將來了?他是個鑽天入地,斧砍火燒,下油鍋都不怕的好漢;如今戴了個愁帽,淚汪汪的哭來,必是那山險峻,妖怪兇狠。似我們這樣軟弱的人兒,怎麼去得?」

  長老道:「你且休胡談,待我問他一聲,看是怎麼說話。」

  問道:「悟空,有甚話當面計較,你怎麼自家煩惱?這般樣個哭包臉,是虎諕我也?」

  行者道:「師父啊,剛才那個報信的是日值功曹,他說妖精兇狠,此處難行,果然的山高路峻,不能前進,改日再去罷。」

  長老聞言,恐惶悚懼,扯住他虎皮裙子道:「徒弟呀,我們三停路已走了停半,因何說退悔之言?」

  行者道:「我沒個不盡心的,但只恐魔多力弱,行勢孤單。『縱然是塊鐵,下爐能打得幾根釘?』」長老道:「徒弟啊,你也說得是,果然一個人也難。兵書云:『寡不可敵眾。』我這裏還有八戒、沙僧,都是徒弟,憑你調度使用,或為護將幫手,協力同心,掃清山徑,領我過山,卻不都還了正果?」

  那行者這一場扭捏,只逗出長老這幾句話來。他搵了淚道:「師父啊,若要過得此山,須是豬八戒依得我兩件事兒,才有三分去得;假若不依我言,替不得我手,半分兒也莫想過去。」

  八戒道:「師兄,不去就散火罷。不要攀我。」

  長老道:「徒弟,且問你師兄,看他教你做甚麼?」

  獃子真個對行者說道:「哥哥,你教我做甚事?」

  行者道:「第一件是看師父,第二件是去巡山。」

  八戒道:「看師父是坐,巡山去是走。終不然教我坐一會又走,走一會又坐?兩處怎麼顧盼得來?」

  行者道:「不是教你兩件齊幹,只是領了一件便罷。」

  八戒又笑道:「這等也好計較。但不知看師父是怎樣,巡山是怎樣?你先與我講講,等我依個相應些兒的去幹罷。」

  行者道:「看師父啊,師父去出恭,你伺候;師父要走路,你扶持;師父要吃齋,你化齋。若他餓了些兒,你該打;黃了些兒臉皮,你該打;瘦了些兒形骸,你該打。」

  八戒慌了道:「這個難,難,難。伺候扶持,通不打緊;就是不離身馱著,也還容易;假若教我去鄉下化齋,他這西方路上,不識我是取經的和尚,只道是那山裏走出來的一個半壯不壯的健豬,夥上許多人,叉鈀掃帚,把老豬圍倒,拿家去宰了,醃著過年,這個卻不就遭瘟了?」

  行者道:「巡山去罷。」

  八戒道:「巡山便怎麼樣兒?」

  行者道:「就入此山,打聽有多少妖怪,是甚麼山,是甚麼洞,我們好過去。」

  八戒道:「這個小可,老豬去巡山罷。」

  那獃子就撒起衣裙,挺著釘鈀,雄糾糾,逕入深山;氣昂昂,奔上大路。

  行者在傍,忍不住嘻嘻冷笑。長老罵道:「你這個潑猴!兄弟們全無愛憐之意,常懷嫉妒之心。你做出這樣獐智,巧言令色,撮弄他去甚麼巡山,卻又在這裏笑他。」

  行者道:「不是笑他,我這笑中有味。你看豬八戒這一去,決不巡山,也不敢見妖怪,不知往那裏去躲閃半會,捏出個謊來,哄我們也。」

  長老道:「你怎麼就曉得他?」

  行者道:「我估出他是這等,不信,等我跟他去看看,聽他一聽:一則幫副他手段降妖,二來看他可有個誠心拜佛?」

  長老道:「好,好,好,你卻莫去捉弄他。」

  行者應諾了,逕直趕上山坡,搖身一變,變作個蟭蟟蟲兒。其實變得輕巧,但見他:

  翅薄舞風不用力,腰尖細小如針。穿蒲抹草過花陰,疾似流星還甚。眼睛明映映,聲氣渺瘖瘖。昆蟲之類惟他小,亭亭款款機深。幾番閑日歇幽林,一身渾不見,千眼莫能尋。

  嚶的一翅飛將去,趕上八戒,釘在他耳朵後面鬃根底下。那獃子只管走路,怎知道身上有人。行有七八里路,把釘鈀撇下,吊轉頭來,望著唐僧,指手畫腳的罵道:「你罷軟的老和尚,捉掐的弼馬溫,面弱的沙和尚,他都在那裏自在,捉弄我老豬來蹡路。大家取經,都要望成正果,偏是教我來巡甚麼山。哈哈哈,曉得有妖怪,躲著些兒走,還不夠一半,卻教我去尋他,這等晦氣哩。我往那裏睡覺去,睡一覺回去,含含糊糊的答應他,只說是巡了山,就了其賬也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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