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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六卷 蔡瑞虹忍辱報仇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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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說子春那銀子裝上幾車,出了東都門,徑上揚州而去。路上不則一日,早來到揚州家裡。渾家韋氏迎著道:「看你氣色這般光彩,行裡又這般沉重,多分有些錢鈔。但不知那一個親眷借貸你的?」子春笑道:「銀倒有數萬,卻一分也不是親眷的。」備細將西門下歎氣,波斯館裡贈銀的情節,說了一遍。 韋氏便道:「世間難得這等好人!可曾問他甚麼名姓?等我來生也好報答他的恩德。」子春卻呆了一晌,說道:「其時我只看見銀子,連那老者也不看見,竟不曾問得。我如今謹記你的言語,倘或後來再贈我的銀子時節,我必先問他名姓便了。」 那子春平時的一起賓客,聞得他自長安還後,帶得好幾萬銀子來,依舊做了財主,無不趨奉,似蠅攢蟻附一般。因而攛掇他重妝氣象,再整風流。只他是使過上百萬銀子的,這三萬兩能勾幾時揮霍,不及兩年,早已罄盡無餘了。漸漸賣了馬騎驢,賣了驢步走,熬枯受淡,度過日子。豈知坐吃山空,立吃地陷,終是沒有來路。 日久歲長,怎生捱得!悔道:「千錯萬錯,我當初出長安別親眷這日,送什麼《感懷詩》,分明與他告絕了,如今還有甚嘴臉好去干求他?便是干求,料他也決不禮我。弄得我有家難奔,有國難投,教我怎處?」韋氏道:「倘或前日贈銀子的老兒尚在,再贈你些,也不見得。」 子春冷笑道:「你別癡心妄想!知那個老兒生死若何?貧富若何?怎麼還望他贈銀子!只是我那親眷都是肺腑骨肉,到底割不斷的。常言:傍生不如傍熟。我如今沒奈何,只得還至長安去,求那親眷。」 正是:要求生活計,難惜臉皮羞。 杜子春重到長安,好不卑詞屈體,去求那眾親眷。豈知親眷們如約會的一般,都說道:「你還去求那頂尖的大財主,我們有甚力量扶持得你起?」只這冷言冷語,帶譏帶訕的,教人怎麼當得!險些把子春一氣一個死。忽一日打從西門經過,劈面遇著老者,子春不勝感愧,早把一個臉都掙得通紅了。那老者問道:「看你氣色,像個該得一注橫財的。只是身上衣服,怎麼這般襤褸?莫非又消乏了?」 子春謝道:「多蒙老翁送我三萬銀子,我只說是用不盡的。不知略撒漫,便沒有了。想是我流年不利,故此沒福消受,以至如此!」老者道:「你家好親好眷,遍滿長安,難道更沒周濟你的?」 子春聽見說親眷周濟這句話,兩個眉頭,就攢著一堆,答道:「親眷雖多,一個個都是一錢不舍的慳吝鬼,怎比得老翁這般慷慨!」老者道:「我如今本當再贈你些才是,只是你三萬銀子不勾用得兩年,若活了一百歲,教我那裡去討那百多萬贈你?休怪!休怪!」把手一拱,望西去了。 正是:須將有日思無日,休想今人似昔人。 那老者去後,子春歎道:「我受了親眷們許多訕笑,怎麼那老者最哀憐我的,也發起說話來?敢是他硬做好漢,送了我三萬銀子,如今也弄得手頭幹了。只是除了他,教我再望著那一個搭救。」 正在那裡自言自語,豈知老者去不多遠,卻又轉來,說道:「人家敗子也盡有,從不見你這個敗子的頭兒。三萬銀子,恰像三個銅錢,翣翣眼就弄完了。論起你恁樣會敗,本不該周濟你了;只是除了我,再有誰周濟你的?你依舊饑寒而死,卻不枉了前一番功果。常言道:殺人須見血,救人須救徹。還只是廢我幾兩銀子不著,救你這條窮命!」袖裡又取出三百個銅錢,遞與子春道:「你可將去買些酒飯吃,明日午時仍到波斯館西廊下相會。既道是三萬銀子不勾用度,今次須送你十萬兩。只是要早來些,莫似前番又要我等你!」且莫說那老者發這樣慈悲心,送過了三萬,還要送他十萬;倒也虧杜子春好一副厚面皮,明日又去領受他的。 當下子春見老者不但又肯周濟,且又比先反增了七萬,喜出望外,雙手接了三百銅錢,深深作了個揖,起來舉舉手,大踏步就走。一直徑到一個酒店中,依然把三百個錢做一垛兒先付與酒家。走上酒樓,揀副座頭坐下,酒保把酒肴擺將過來。子春一則從昨日至今,還沒飯在肚裡;二則又有十萬銀子到手,歡喜過望,放下愁懷,恣意飲啖。 那酒家只道他身邊還有銅錢,嗄飯案酒,流水搬來。子春又認做三百錢內之物,並不推辭,盡情吃個醉飽,將剩下東西,都賞了酒保。那酒保們見他手段來得大落,私下議道:「這人身上便襤褸,到好個撒漫主顧!」 子春下樓,向外便走。酒家道:「算明瞭酒錢去!」子春只道三百錢還吃不了,乃道:「餘下的賞你罷,不要算了!」酒家道:「這人好混帳,吃透了許多東西,到說這樣冠冕話。」子春道:「這卻不幹我事,你自送我吃的。」徹身又走,酒家上前一把扯住道:「說得好自在!難道再多些,也是送你吃的?」兩下爭嚷起來。旁邊走過幾個鄰里相勸,問:「吃透多少?」酒家把帳一算,說:「還該二百。」 子春呵呵大笑道:「我只道多吃了幾萬,恁般著忙!原來止得二百文,乃是小事,何足為道。」酒家道:「正是小事,快些數了撒開。」子春道:「卻恨今日帶得錢少,我明日送來還你。」酒家道:「認得你是那個,卻賒與你?」 杜子春道:「長安城中,誰不曉得我城南杜子春是個大財主?莫說這二百文,再多些,決不少你的。若不相托,寫個票兒在此,明日來取。」眾人見他自稱為大財主,都忍不住笑,把他上下打料。內中有個聞得他來歷的,在背後笑道:「原來是這個敗子,只怕財主如今輪不著你了。」子春早又聽見,便道:「老丈休得見笑!今日我便是這個嘴臉,明午有個相識送我十萬銀子,怕我不依舊做財主麼?」 眾人聞得這話,一發都笑倒了,道:「你這人莫不是風了,天下那有送十萬銀子的相識?在那裡?」酒家道:「我也不管你有十萬二十萬,只還了我二百錢走路。」 子春道:「要!便明日多賞了你兩把,今日卻一文沒有。」酒家道:「你是甚麼鳥人?吃了東西,不肯還錢。」當胸揪住,卻待要打。子春正摔脫不開,只聽有人說叫道:「莫要打!有話講理。」分開眾人,捱身進來。子春睜睛觀看,正是西門老者,忙叫道:「老翁來得恰好!與我評一評理。」老者問道:「你們為何揪住這位郎君廝鬧?」酒家道:「他吃透了二百錢酒,卻要白賴,故此取索。」 子春道:「承老翁所賜三百文,先付與他,然後飲酒,他自要多把東西與人吃,幹我甚事?今情願明日多還他些,執意不肯,反要打我。老翁!你且說誰個的理直?」老者向酒家道:「既是先交錢後飲酒,如何多把與他吃?這是你自己不是。」 又對子春道:「你在窮困之鄉,也不該吃這許多。如今通不許多說,我存得二百錢在此,與你兩下和了罷!」袖裡摸出錢來,遞與酒家。酒家連稱多謝。子春道:「又蒙老翁周全,無可為報。若不相棄,就此小飲三杯,奉酬何如?」老者微微笑道:「不消得,改日擾你罷!」向眾人道聲請了,原複轉身而去。子春也自歸家。 這一夜,子春心下想道:「我在貧窘之中,並無一個哀憐我的,多虧這老兒送我三萬銀子,如今又放我十萬。就是今日,若不遇他來周全,豈不受這酒家羅唕?明日到波斯館裡,莫說有銀子,就做沒有,也不可不去。況他前次既不說謊,難道如今卻又弄謊不成?」巴不到明日,一徑的投波斯館來,只見那老者已先在彼,依舊引入西廊下房內,搬出二千個元寶錠,便是十萬兩,交付子春收訖。叮囑道:「這銀子難道不許你使用,但不可一造的用盡了,又來尋我。」子春謝道:「我杜子春若再敗時,老翁也不必看覷我了!」即便顧了車馬,將銀子裝上,向老者叫聲聒噪,押著而去。 原來偷雞貓兒到底不改性的,剛剛挑得銀子到家,又早買了鞍馬,做了衣服,去辭別那眾親眷,說道:「多承指示,教我去求那大財主。果然財主手段,略不留難,又送了我十萬兩銀子。我如今有了本錢,便住在城中,也有坐位了。只是我杜子春天生敗子,豈不玷辱列位高親?不如仍往揚州與鹽商合夥,到也穩便。」 這個說話,明明是帶著刺兒的。那親眷們卻也受了子春一場嘔氣,敢怒而不敢言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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