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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六卷 蔡瑞虹忍辱報仇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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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多情少宜求道,想少情多易入迷。 總是七情難斷滅,愛河波浪更堪悲。 話說隋文帝開皇年間,長安城中有個子弟姓杜,雙名子春,渾家韋氏,家住城南,世代在揚州做鹽商營運。真有萬萬貫家資,千千頃田地。那杜子春倚借著父祖資業,那曉得稼穡艱難。且又生性豪俠,要學那石太尉的奢華,孟嘗君的氣概。宅後造起一座園亭,重價構取名花異卉,巧石奇峰,妝成景致。曲房深院中,置買歌兒舞女,豔妾妖姬,居於其內。每日開宴園中,廣召賓客。你想那揚州乃是花錦地面,這些浮浪子弟,輕薄少年,卻又盡多。有了杜子春恁樣撒漫財主,再有那個不來!雖無食客三千,也有幫閒幾百。相交了這般無藉,肯容你在家受用不成?少不得引誘到外邊遊蕩。杜子春心性又是活的,有何不可?但見: 輕車怒馬,春陌遊行;走狗擎鷹,秋田較獵。青樓買笑,纏頭那惜千緡;博局呼盧,一擲常輸十萬。畫船簫管,恣意逍遙;選勝探奇,任情散誕。風月場中都總管,煙花寨內大主盟。 杜子春將銀子認做沒根的,如土塊一般揮霍。那韋氏又是掏得水出的女兒家,也只曉得穿好吃好,不管閑帳。看看家中金銀搬完,屯鹽賣完,手中乾燥,央人四處借債。揚州城中那個不曉得杜子春是個大財主,才說得聲,東也送至,西也送至,又落得幾時脾胃。到得沒處借時,便去賣田園,貨屋宅。那些債主,見他產業搖動,都來取索。那時江中蘆洲也去了,海邊鹽場也脫了,只有花園住宅,不捨得與人,到把衣飾器皿變賣。他是用過大錢的,這些少銀兩,猶如吃碗泡茶,頃刻就完了。 你想杜子春自幼在金銀堆裡滾大起來,使滑的手,若一刻沒得銀用,便過不去。難道用完了這項,卻就罷休不成?少不得又把花園、住宅出脫。大凡東西多的時節,便覺用之不盡;若到少來,偏覺得易完。賣了房屋,身子還未搬出,銀兩早又使得乾淨。那班朋友,見他財產已完,又向旺處去了,誰個再來趨奉!就是奴僕,見家主弄到恁般地位,贖身的贖身,逃走的逃走,去得半個不留。 姬妾女婢,標緻的准了債去,粗蠢的賣來用度,也自各散去了。單單剩得夫妻二人搬向幾間接腳屋裡居住,漸漸衣服凋敝,米糧欠缺。莫說平日受恩的不來看覷他,就是杜子春自己也無顏見人,躲在家中。正是: 床頭黃金盡,壯士無顏色。 杜子春在揚州做了許多時豪傑,一朝狼狽,再無面目存坐得住,悄悄的歸去長安祖居,投托親戚。元來杜陵韋、曲二姓,乃是長安巨族,宗支十分蕃盛。也有為官作宦的,也有商賈經營的,排家都是至親至戚,因此子春起這念頭。也不指望他資助,若肯借貸,便好度日。豈知親眷們都道,子春潑天家計,盡皆弄完,是個敗子,借貸與他,斷無還日。為此只推著沒有,並無一個應承。便十二分至戚,情不可卻,也有周濟些的。怎當得子春這個大手段,就是熱鍋頭上,灑著一點水,濟得甚事!好幾日,飯不得飽吃,東奔西趁,沒個頭腦。偶然打向西門經過, 時值十二月天氣,大雪初晴,寒威凜烈,一陣西風,正從門圈子裡刮來,身上又無綿衣,肚中又餓,刮起一身雞皮栗子,把不住的寒顫。歎口氣道:「我杜子春豈不枉然!平日攀這許多好親好眷,今日見我淪落,便不禮我,怎麼受我恩的也做這般模樣?要結那親眷何用?要施那仁義何用?我杜子春也是一條好漢,難道就沒再好的日子?」 正在那裡自言自語,偶有一老者從旁走過,見他歎氣,便立住腳問道:「郎君為何這般長歎?」杜子春看那老者,生得:童顏鶴髮,碧眼龐眉。聲似銅鐘,須如銀線。戴一頂青藍唐巾,披一領茶褐道袍,腰系絲絛,腳穿麻履。若非得道仙翁,定是修行長者。 杜子春這一肚子氣惱,正莫發脫處,遇著這老者來問,就從頭備訴一遍。那老者道:「俗語有雲:世情看冷暖,人面逐高低。你當初有錢是個財主,人自然趨奉你;今日無錢,是個窮鬼,便不禮你,又何怪哉!雖然如此,天不生無祿之人,地不長無根之草。難道你這般漢子,世間就沒個慷慨仗義的人周濟你的?只是你目下須得銀子幾何,才勾用度?」子春道:「只三百兩足矣。」 老者道:「量你好大手段,這三百兩幹得甚事?再說多些。」子春道:「三千兩。」老者搖手道:「還要增些。」子春道:「若得三萬兩,我依舊到揚州去做財主了。只是難討這般好施主。」老者道:「我老人家雖不甚富,卻也一生專行好事,便助你三萬兩。」袖裡取出三百個錢,遞與子春聊備一飯之費。 「明日午時,可到西市波斯館裡會我,郎君勿誤!」那老者說罷,徑一直去了。 子春心中暗喜道:「我終日求人,一個個不肯周濟,只道一定餓死。誰知遇著這老者發個善心,一送便送我三萬兩,豈不是天上吊下來的造化!如今且將他贈的錢,買些酒飯吃了,早些安睡。明日午時,到波斯館裡,領他銀子去!」走向一個酒店中,把三百錢都先遞與主人家,放開懷抱,吃個醉飽,回至家中去睡。卻又想道:「我杜子春聰明一世,懵懂片時。我家許多好親好眷,尚不禮我,這老者素無半面之識,怎麼就肯送我銀子?況且三萬兩,不是當耍的,便作石頭也老重一塊。量這老者有多大家私,便把三萬兩送我?若不是見我嗟歎,特來寬慰我的,必是作耍我的,怎麼信得他?明日一定是不該去!」卻又想道:「我細看那老者,倒像個至誠的。我又不曾與他求乞,他沒有銀子送我便罷了,說那謔話怎的?難道是舍真財,調假謊,先送我三百個錢,買這個謊說?明日一定是該去。 去也是,不去也是。」想了一會,笑道:「是了,是了!那裡是三萬兩銀子,敢只把三萬個錢送我,總是三萬之數,也不見得。俗諺道得好:饑時一粒,勝似飽時一鬥。便是三萬個錢,也值三十多兩,勾我好幾日用度,豈可不去?」 子春被這三萬銀子在肚裡打攪,整整一夜不曾得睡。巴到天色將明,不想精神因倦,到一覺睡去。及至醒來,早已日將中了,忙忙的起來梳洗。他若是個有見識的,昨日所贈之錢,還留下幾文到這早買些點心吃了去也好。只因他是松溜的手兒,撒漫的性兒,沒錢便煩惱;及至錢入手時,這三百文又不在他心上了。況聽見有三萬銀子相送,已喜出望外,那裡算計至此。他的肚皮,兩日到餓服了,卻也不在心上。梳裹完了,臨出門又笑道:「我在家也是閑,那波斯館又不多遠,做我幾步氣力不著,便走走去何妨。若見那老者,不要說起那銀子的事,只說昨夜承賜銅錢,今日特來相謝,大家心照,豈不美哉!」 元來波斯館,都是四夷進貢的人,在此販賣寶貨,無非明珠美玉,文犀瑤石,動是上千上百的價錢,叫做金銀窠裡。子春一心想著要那老者的銀子,又怕他說謊,這兩隻腳雖則有氣沒力的,一步步蕩到波斯館來,一隻眼卻緊緊望那老者在也不在。到得館前,正待進門,恰好那老者從裡面出來,劈頭撞見。 那老者嗔道:「郎君為甚的爽約?我在辰時到此,漸漸的日影挫西,還不見來,好守得不耐煩!你豈不曉得秦末張子房曾遇黃石公於圮橋之上,約後五日五更時分,到此傳授兵書。只因子房來遲,又約下五日。直待走了三次,半夜裡便去等候,方才傳得三略之法,輔佐漢高祖平定天下,封為留侯。我便不如黃石公,看你怎做得張子房?敢是你疑心我沒銀子把你麼?我何苦討你的疑心。你且回去,我如今沒銀子了!」 只這一句話,嚇得子春面如土色,懊悔不及。恰像折翅的老鶴,兩隻手不覺直掉了下去。想道:「三萬銀子到手快了,怎麼恁樣沒福,到熟睡了去,弄到這時候!如今他卻不肯了。」又想道:「他若也像黃石公肯再約日子,情願隔夜找個鋪兒睡在此伺候!」又想道:「這老官兒既有心送我銀子,早晚總是一般的,又吊什麼古今,論什麼故事?」又想道:「還是他沒有銀子,故把這話來遮掩。」 正在胡猜亂想,那老者恰像在他腹中走過一遭的,便曉得了,乃道:「我本待再約個日子,也等你走幾遭兒則是,你疑我道一定沒有銀子,故意弄這腔調。罷!罷!罷!有心做個好事,何苦又要你走,可隨我到館裡來。」子春見說原與他銀子,又像一個跳虎撥著關捩子直豎起來。急松松跟著老者徑到西廊下第一間房內,開了壁廚,取出銀子,一剗都是五十兩一個元寶大錠,整整的六百個,便是三萬兩,擺在子春面前,精光耀目。說道:「你可將去,再做生理,只不要負了我相贈的一片意思。」 你道杜子春好不莽撞,也不問他姓甚名誰,家居那裡,剛剛拱手,說得一聲:「多謝!多謝!」便領三十來個腳夫,竟把銀子挑回家去。杜子春到明日絕早,就去買了一匹駿馬,一付鞍韝,又做幾件時新衣服,便去誇耀眾親眷,說道:「據著你們待我,我已餓死多時了。誰想天無絕人之路,卻又有做方便的送我好幾萬銀子。我如今依舊往揚州去做鹽商,特來相別。有一首《感懷詩》在此,請政。」詩雲: 「九叩高門十不應,耐他淩辱耐他憎。 如今騎鶴揚州去,莫問腰纏有幾星。」 那些親眷們一向訕笑杜子春這個敗子,豈知還有發跡之日。這些時見了那首感懷詩,老大的好沒顏色。卻又想道:「長安城中,那有這等一舍便舍三萬兩的大財主?難道我們都不曉得?一定沒有這事。」也有說他祖上埋下的銀子,想被他掘著了。也有說道,莫非窮極無計,交結了響馬強盜頭兒,這銀子不是打劫客商的,便是偷竊庫藏的,都在半信半不信之間。這也不在話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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