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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卷 徐老僕義憤成家(3)


  顏氏魆地裡被他鑽進來說這句話,到驚了一跳,收淚問道:「你怎地說?」阿寄道:「那牛馬每年耕種雇倩,不過有得數兩利息,還要賠個人餵養跟隨。若論老奴,年紀雖有,精力未衰,路還走得,苦也受得。那經商道業,雖不曾做,也都明白。三娘急急收拾些本錢,待老奴出去做些生意,一年幾轉,其利豈不勝似馬牛數倍!就是我的婆子,平昔又勤於紡織,亦可少助薪水之費。那田產莫管好歹,把來放租與人,討幾擔穀子,做了樁主。三娘同姐兒們,也做些活計,將就度日,不要動那資本。營運數年,怕不掙起個事業?何消愁悶!」

  顏氏見他說得有些來歷,乃道:「若得你如此出力,可知好哩!但恐你有了年紀,受不得辛苦。」阿寄道:「不瞞三娘說,老便老,健還好,眠得遲,起的早,只怕後生家還趕我不上哩!這到不消慮得。」顏氏道:「你打帳做甚生意?」阿寄道:「大凡經商,本錢多便大做,本錢少便小做。須到外邊去,看臨期著便,見景生情,只揀有利息的就做,不是在家論得定的。」顏氏道:「說得有理,待我計較起來。」阿寄又討出分書,將分下的家火,照單逐一點明,搬在一處,然後走至堂前答應。眾親鄰直飲至晚方散。

  次日,徐言即喚個匠人,把房子兩下夾斷,教顏氏另自開個門戶出入。顏氏一面整頓家中事體,自不必說;一面將簪釵衣飾,悄悄教阿寄去變賣,共湊了十二兩銀子。顏氏把來交與阿寄道:「這些少東西,乃我養命之資,一家大小俱在此上,今日交付與你,大利息原不指望,但得細微之利也就勾了。臨事務要斟酌,路途亦宜小心。切莫有始無終,反被大伯們恥笑!」口中便說,不覺淚隨言下。

  阿寄道:「但請放心,老奴自有見識在此,管情不負所托。」顏氏又問道:「還是幾時起身?」阿寄回道:「本錢已有了,明早就行。」顏氏道:「可要揀個好日?」阿寄道:「我出去做生意,便是好日了,何必又揀?」即把銀子藏在兜肚之中,走到自己房裡,向婆子道:「明早要出門去做生意,可將舊衣舊裳,打疊在這一處。」元來阿寄止與主母計議,連老婆也不通他知得。這婆子見驀地說出那句話,也覺駭然,問道:「你往何處去?做甚生意?」阿寄方把前事說與。

  那婆子道:「阿呀!這是那裡說起!你雖然一把年紀,那生意行中,從不曾著腳,卻去弄虛頭,說大話,兜攬這帳。孤孀娘子的銀兩,是苦惱東西,莫要把去弄出個話靶,連累他沒得過用,豈不終身抱怨。不如依著我,快快送還三娘,拚得早起晏眠,多吃些苦兒,照舊耕種幫扶,彼此到得安逸。」阿寄道:「婆子家曉道什麼?只管胡言亂語!那見得我不會做生意,弄壞了事,要你未風先雨。」遂不聽老婆,自去收拾了衣服、被窩,卻沒個被囊,只得打個包兒;又做起一個纏袋,準備些乾糧;又到市上買了頂雨傘,一雙麻鞋。

  打點完備,次早先到徐言、徐召二家說道:「老奴今日要往遠處做生意,家中無人照管,雖則各分門戶,還要二位官人早晚看顧。」徐言二人聽了,不覺暗笑,答道:「這到不消你叮囑,只要賺了銀子回來,送些人事與我們。」阿寄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轉到家中,吃了飯食,作別了主母,穿上麻鞋,背著包裹、雨傘,又分付老婆,早晚須要小心。臨出門,顏氏又再三叮嚀,阿寄點頭答應,大踏步去了。

  且說徐言弟兄等阿寄轉身後,都笑道:「可笑那三娘子好沒見識,有銀子做生意,卻不與你我商量,倒聽阿寄這老奴才的說話。我想他生長已來,何曾做慣生意?哄騙孤孀婦人的東西,自去快活。這本錢可不白白送落!」徐召道:「便是當初合家時,卻不把出來營運,如今才分得,即教阿寄做客經商。我想三娘子又沒甚妝奩,這銀兩定然是老官兒存日,三兄弟克剝下的,今日方才出豁。總之,三娘子瞞著你我做事,若說他不該如此,反道我們妒忌了。且待阿寄折本回來,那時去笑他。」正是:

  雲端看廝殺,畢竟孰輸贏?路遙知馬力,日久見人心。

  再說阿寄離了家中,一路思想:「做甚生理便好?」忽地轉著道:「聞得販漆這項道路,頗有利息,況在近處,何不去試他一試?」定了主意,一徑直至慶雲山中。元來采漆之處,原有個牙行,阿寄就行家住下。那販漆的客人,卻也甚多,都是挨次兒打發。阿寄想道:「若慢慢的挨去,可不擔擱了日子,又費去盤纏!」心生一計,捉個空扯主人家到一村店中,買三杯請他,說道:「我是個小販子,本錢短少,守日子不起的。望主人家看鄉里分上,怎地設法先打發我去。那一次來,大大再整個東道請你!」

  也是數合當然,那主人家卻正撞著是個貪杯的,吃了他的軟口湯,不好回得,一口應承。當晚就往各村戶湊足其數,裝裹停當。恐怕客人們知得嗔怪,到寄在鄰家放下。次日起個五更,打發阿寄起身。那阿寄發利市,就得了便宜,好不喜歡。教腳夫挑出新安江口,又想道:「杭州離此不遠,定賣不起價錢。」遂雇船直到蘇州。正遇在缺漆之時,見他的貨到,猶如寶貝一般,不勾三日,賣個乾淨。一色都是見銀,並無一毫賒帳。除去盤纏使用,足足賺對合有餘。暗暗感謝天地,即忙收拾起身。又想道:「我今空身回去,須是趁船,這銀兩在身邊,反擔干係。何不再販些別樣貨去,多少尋些利息也好。」

  打聽得楓橋秈米到得甚多,登時落了幾分價錢,乃道:「這販米生意,量來必不吃虧。」遂糴了六十多擔秈米,載到杭州出脫。那時乃七月中旬,杭州有一個月不下雨,稻苗都幹壞了,米價騰湧。阿寄這載米,又值在巧裡,每一挑長了二錢,又賺十多兩銀子。自言自語道:「且喜做來生意,頗頗順溜,想是我三娘福分到了!」卻又想道:「既在此間,怎不去問問漆價?若與蘇州相去不遠,也省好些盤纏。」細細訪問時,比蘇州更反勝。

  你道為何?元來販漆的,都道杭州路近價賤,俱往遠處去了,杭州到時常短缺。常言道:貨無大小,缺者便貴。故此比別處反勝。阿寄得了這個消息,喜之不勝,星夜趕到慶雲山。只備下些小人事,送與主人家,依舊又買三杯相請。那主人家得了些小便宜,喜逐顏開,一如前番,悄悄先打發他轉身。到杭州也不消三兩日,就都賣完。計算本利,果然比起先這一帳又多幾兩,只是少了那回頭貨的利息。乃道:「下次還到遠處去。」與牙人算清了帳目,收拾起程。想道:「出門好幾時了,三娘必然掛念,且回去回覆一聲,也教他放心。」又想道:「總是收漆要等候兩日,何不先到山中,將銀子教主人家一面先收,然後回家,豈不兩便!」定了主意,到山中把銀兩付與牙人,自己趕回家去。正是:

  先收漆貨兩番利,初出茅廬第一功。

  且說顏氏自阿寄去後,朝夕懸掛,常恐他消折了這些本錢,懷著鬼胎。耳根邊又聽得徐言兄弟在背後攧唇簸嘴,愈加煩惱。一日正在房中悶坐,忽見兩個兒子亂喊進來道:「阿寄回家了!」顏氏聞言,急走出房,阿寄早已在面前,他的老婆也隨在背後。阿寄上前,深深唱個大喏。顏氏見了他,反增著一個蹬心拳頭,胸前突突的亂跳,誠恐說出句掃興話來。便問道:「你做的是什麼生意?可有些利錢?」那阿寄叉手不離方寸,不慌不忙的說道:「一來感謝天地保佑,二來托賴三娘洪福,做的卻是販漆生意,賺得五六倍利息。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。恐怕三娘放心不下,特歸來回復一聲!」顏氏聽罷,喜從天降,問道:「如今銀子在那裡?」阿寄道:「已留與主人家收漆,不曾帶回,我明早就要去的。」那時合家歡天喜地。阿寄住了一晚,次日清早起身,別了顏氏,又往慶雲山去了。

  且說徐言弟兄,那晚在鄰家吃社酒醉倒,故此阿寄歸家,全不曉得。到次日齊走過來,問道:「阿寄做生意歸來,趁了多少銀子?」顏氏道:「好教二伯伯知得,他一向販漆營生,倒覓得五六倍利息。」徐言道:「好造化!恁樣賺錢時,不勾幾年,便做財主哩!」顏氏道:「伯伯休要笑話,免得饑寒便勾了。」徐召道:「他如今在那裡?出去了幾多時?怎麼也不來見我?這樣沒禮!」

  顏氏道:「今早原就去了。」徐召道:「如何去得恁般急速?」徐言又問道:「那銀兩你可曾見見數麼?」顏氏道:「他說俱留在行家買貨,沒有帶回。」徐言呵呵笑道:「我只道本利已在手上了,原來還是空口說白話,眼飽肚中肌。耳邊到說得熱哄哄,還不知本在何處?利在那裡?便信以為真。做經紀的人,左手不托右手,豈有自己回家,銀子反留在外人。據我看起來,多分這本錢弄折了,把這鬼話哄你!」

  徐召也道:「三娘子,論起你家做事,不該我們多口。但你終是女眷家,不知外邊世務,既有銀兩,也該與我二人商量,買幾畝田地,還是長策。那阿寄曉得做甚生理?卻瞞著我們,將銀子與他出去瞎撞。我想那銀兩,不是你的妝奩,也是三兄弟的私蓄,須不是偷來的,怎看得恁般輕易!」二人一吹一唱,說得顏氏心中啞口無言,心下也生疑惑,委決不下。把一天歡喜,又變為萬般悶愁。按下此處不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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