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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五卷 徐老僕義憤成家(2)


  說話的,這杜亮愛才戀主,果是千古奇人。然看起來,畢竟還帶些腐氣,未為全美。若有別樁希奇故事,異樣話文,再講回出來。列位看官穩坐著,莫要性急,適來小子道這段小故事,原是入話,還未曾說到正傳。

  那正傳卻也是個僕人,他比杜亮更是不同,曾獨力與孤孀主母,掙起個天大家事,替主母嫁三個女兒,與小主人娶兩房娘子,到得死後,並無半文私蓄,至今名垂史冊。待小子慢慢的道來,勸諭那世間為奴僕的,也學這般盡心盡力,幫家做活,傳個美名;莫學那樣背恩反噬,尾大不掉的,被人唾駡。

  你道這段話文,出在那個朝代?什麼地方?

  元來就在本朝嘉靖爺年間,浙江嚴州府淳安縣,離城數裡,有個鄉村,名曰錦沙村。村上有一姓徐的莊家,恰是弟兄三人。大的名徐言,次的名徐召,各生得一子。第三個名徐哲,渾家顏氏,到生得二男三女。他弟兄三人,奉著父親遺命,合鍋兒吃飯,並力的耕田。掙下一頭牛兒,一騎馬兒。又有一個老僕,名叫阿寄,年已五十多歲,夫妻兩口,也生下一個兒子,還只有十來歲。

  那阿寄就是本村生長,當先因父母喪了,又無力殯殮,故此賣身在徐家。為人忠謹小心,朝起晏眠,勤於種作。徐言的父親大得其力,每事優待。到得徐言輩掌家,見他年紀有了,便有些厭惡之意。那阿寄又不達時務,遇著徐言弟兄行事有不到處,便苦口規諫。徐哲尚肯服善,聽他一兩句;那徐言、徐召是個自作自用的性子,反怪他多嘴擦舌,高聲叱喝,有時還要奉承幾下消食拳頭。阿寄的老婆勸道:「你一把年紀的人了,諸事只宜退縮算。他們是後生家世界,時時新,局局變,由他去主張罷了!何苦的定要多口,常討恁樣淩辱。」阿寄道:「我受老主之恩,故此不得不說。」婆子道:「累說不聽,這也怪不得你了。」自此阿寄聽了老婆言語,緘口結舌,再不干預其事,也省了好些恥辱。正合著古人兩句言語,道是:閉口深藏舌,安身處處牢。

  不則一日,徐哲忽地患了個傷寒症候,七日之間,即便了帳。那時就哭殺了顏氏母子,少不得衣棺盛殮,做些功果追薦。過了兩月,徐言與徐召商議道:「我與你各只一子,三兄弟到有兩男三女,一分就抵著我們兩分。便是三兄弟在時,一般耕種,還算計不就。何況他已死了,我們日夜吃辛吃苦掙來,卻養他一窩子吃死飯的。如今還是小事,到得長大起來,你我兒子配婚了,難道不與他婚男嫁女,豈不比你我反多去四分。意欲即今三股分開,撇脫了這條爛死蛇,由他們有得吃,沒得吃,可不與你我沒干涉了?只是當初老官兒遺囑,教道莫要分開。

  今若違他言語,被人談論,卻怎麼處?」那時徐召若是個有仁心的,便該勸徐言休了這念才是。誰知他的念頭,一發起得久了,聽見哥子說出這話,正合其意。

  乃答道:「老官兒雖有遺囑,不過是死人說話了,須不是聖旨,違背不得的;況且我們的家事,那個外人敢來談論!」徐言連稱有理。即將田產家私,都暗地配搭停當,只揀不好的留與侄子。徐言又道:「這牛馬卻怎地分?」徐召沉吟半晌,乃道:「不難!那阿寄夫妻年紀已老,漸漸做不動了,活時到有三個吃死飯的,死了又要賠兩口棺木,把他也當作一股,派與三房裡,卸了這干係,可不是好。」

  計議已定,到次日備些酒肴,請過幾個親鄰坐下,又請出顏氏,並兩個侄兒。

  那兩個孩子,大的才得七歲,喚做福兒,小的五歲,叫做壽兒,隨著母親直到堂前,連顏氏也不知為甚緣故。只見徐言弟兄立起身來道:「列位高親在上,有一言相告:昔年先父原沒甚所遺,多虧我弟兄掙得些小產業,只望弟兄相守到老,傳至子侄這輩分析。不幸三舍弟近日有此大變,弟婦又是個女道家,不知產業多少;況且人家消長不一,到後邊多掙得,分與舍侄便好,萬一消乏了,那時只道我們有甚私弊,欺他孤兒寡婦,反傷骨肉情義了。故此我兄弟商量,不如趁此完美之時,分作三股,各自領去營運,省得後來爭多競少。特請列位高親來作眼。」

  遂向袖中摸出三張分書來,說道:「總是一樣配搭,至公無私,只勞列位著個花押。」

  顏氏聽說要分開自做人家,眼中撲簌簌珠淚交流,哭道:「二位伯伯,我是個孤孀婦人,兒女又小,就是沒腳蟹一般,如何撐持的門戶?昔日公公原分付莫要分開,還是二位伯伯總管在那裡,扶持兒女大了,但憑胡亂分些便罷,決不敢爭多競少!」

  徐召道:「三娘子,天下無有不散筵席,就合上一千年,少不得有個分開日子。公公乃過世的人了,他的說話,那裡作得准。大伯昨日要把牛馬分與你,我想侄兒又小,那個去看養,故分阿寄來幫扶。他年紀雖老,筋力還健,賽過一個後生家種作哩!那婆子績麻紡線,也不是吃死飯的。這孩子再耐他兩年,就可下得田了,你不消愁得!」

  顏氏見他弟兄如此,明知已是做就,料道拗他不過,一味啼哭。那些親鄰看了分書,雖曉得分得不公道,都要做好好先生,那個肯做閑冤家,出尖說話?一齊著了花押,勸慰顏氏收了進去,入席飲酒。有詩為證:

  分書三紙語從容,人畜均分稟至公。
  老僕不如牛馬用,擁孤孀婦泣西風。

  卻說阿寄那一早差他買東買西,請張請李,也不曉得又做甚事體。恰好在南村去請個親戚,回來時裡邊事已停妥。剛至門口,正遇著老婆。那婆子恐他曉得了這事,又去多言多語,扯到半邊,分付道:「今日是大官人分撥家私,你休得又去閑管,討他的怠慢!」阿寄聞言,吃了一驚,說道:「當先老主人遺囑,不要分開,如何見三官人死了,就撇開這孤兒寡婦,教他如何過活?我若不說,再有何人肯說?」轉身就走。

  婆子又扯住道:「清官也斷不得家務事,適來許多親鄰,都不開口;你是他手下人,又非甚麼高年族長,怎好張主?」阿寄道:「話雖有理,但他們分的公道,便不開口;若有些欺心,就死也說不得,也要講個明白。」又問道:「可曉得分我在那一房?」婆子道:「這到不曉得。」阿寄走到堂前,見眾人吃酒,正在高興,不好遽然問得,站在旁邊。間壁一個鄰家抬頭看見,便道:「徐老官,你如今分在三房裡了。他是孤孀娘子,須是竭力幫助便好。」

  阿寄隨口答道:「我年紀已老,做不動了。」口中便說,心下暗轉道:「原來撥我在三房裡,一定他們道我沒用了,借手推出的意思。我偏要爭口氣,掙個事業起來,也不被人恥笑。」遂不問他們分析的事,一徑轉到顏氏房門口,聽得在內啼哭。阿寄立住腳聽時,顏氏哭道:「天啊!只道與你一竹竿到底,白頭相守,那裡說起半路上就拋撇了,遺下許多兒女,無依無靠!還指望倚仗做伯伯的扶養長大,誰知你骨肉未寒,便分撥開來。如今教我沒投沒奔,怎生過日?」又哭道:「就是分的田產,他們通是亮裡,我是暗中,憑他們分派,那裡知得好歹。只一件上,已是他們的腸子狠了。那牛兒可以耕田,馬兒可雇倩與人,只揀兩件有利息的拿了去!卻推兩個老頭兒與我,反要費我的衣食!」那老兒聽了這話,猛然揭起門簾叫道:「三娘!你道老奴單費你的衣食,不及馬牛的力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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