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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卷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(2)


  卻說劉官人馱了錢,一步一步捱到家中。敲門已是點燈時分,小娘子二姐獨自在家,沒一些事做,守得天黑,閉了門,在燈下打瞌睡,劉官人打門,他那裡便聽見。敲了半晌,方才知覺,答應一聲:「來了!」起身開了門。劉官人進去,到了房中,二姐替劉官人接了錢,放在桌上,便問:「官人何處那移這項錢來,卻是甚用?」那劉官人一來有了幾分酒,二來怪他開得門遲了,且戲言嚇他一嚇,便道:「說出來,又恐你見怪;不說時,又須通你得知。只是我一時無奈,沒計可施,只得把你典與一個客人,又因捨不得你,只典得十五貫錢。若是我有些好處,加利贖你回來;若是照前這般不順溜,只索罷了!」

  那小娘子聽了,欲待不信,又見十五貫錢堆在面前;欲待信來,他平白與我沒半句言語,大娘子又過得好,怎麼便下得這等狠心辣手!疑狐不決。只得再問道:「雖然如此,也須通知我爹娘一聲。」劉官人道:「若是通知你爹娘,此事斷然不成。你明日且到了人家,我慢慢央人與你爹娘說通,他也須怪我不得。」小娘子又問:「官人今日在何處吃酒來?」劉官人道:「便是把你典與人,寫了文書,吃他的酒才來的。」

  小娘子又問:「大姐姐如何不來?」劉官人道:「他因不忍見你分離,待得你明日出了門才來。這也是我沒計奈何,一言為定。」說罷,暗地忍不住笑。不脫衣裳,睡在床上,不覺睡去了。那小娘子好生擺脫不下:「不知他賣我與甚色樣人家?我須先去爹娘家裡說知。就是他明日有人來要我,尋到我家,也須有個下落。」

  沉吟了一會,卻把這十五貫錢,一垛兒堆在劉官人腳後邊。趁他酒醉,輕輕的收拾了隨身衣服,款款的開了門出去,拽上了門。卻去左邊一個相熟的鄰舍,叫做朱三老兒家裡,與朱三媽宿了一夜,說道:「丈夫今日無端賣我,我須先去與爹娘說知。煩你明日對他說一聲,既有了主顧,可同我丈夫到爹娘家中來,討個分曉,也須有個下落。」那鄰舍道:「小娘子說得有理,你只顧自去,我便與劉官人說知就理。」過了一宵,小娘子作別去了,不題。正是:

  鼇魚脫卻金鉤去,擺尾搖頭再不回。

  放下一頭。卻說這裡劉官人一覺直至三更方醒,見桌上燈猶未滅,小娘子不在身邊。只道他還在廚下收拾家火,便喚二姐討茶吃。叫了一回,沒人答應,卻待掙扎起來,酒尚未醒,不覺又睡了去。不想卻有一個做不是的,日間賭輸了錢,沒處出豁,夜間出來掏摸些東西。卻好到劉官人門首,因是小娘子出去了,門兒拽上不關,那賊略推一推,豁地開了。捏手捏腳,直到房中,並無一人知覺。到得床前,燈火尚明。周圍看時,並無一物可取。摸到床上,見一人朝著裡床睡去,腳後卻有一堆青錢,便去取了幾貫。不想驚覺了劉官人,起來喝道:「你須不近道理!我從丈人家借辦得幾貫錢來,養身活命,不爭你偷了我的去,卻是怎的計結!」那人也不回話,照面一拳,劉官人側身躲過,便起身與這人相持。

  那人見劉官人手腳活動,便拔步出房。劉官人不舍,搶出門來,一徑趕到廚房裡。恰待聲張鄰舍起來捉賊,那人急了,正好沒出豁,卻見明晃晃一把劈柴斧頭,正在手邊,也是人急計生,被他綽起一斧,正中劉官人面門,撲地倒了,又複一斧,斫倒一邊。眼見得劉官人不活了,嗚呼哀哉,伏惟尚饗!那人便道:「一不做,二不休,卻是你來趕我,不是我來尋你。」索性翻身入房,取了十五貫錢,扯條單被,包裹得停當,拽紮得爽俐,出門,拽上了門就走。不題。

  次早鄰舍起來,見劉官人家門也不開,並無人聲息,叫道:「劉官人,失曉了。」裡面沒人答應。捱將進去,只見門也不關。直到裡面,見劉官人劈死在地。

  「他家大娘子兩日前已自往娘家去了,小娘子如何不見?」免不得聲張起來。卻有昨夜小娘子借宿的鄰家朱三老兒說道:「小娘子昨夜黃昏時,到我家宿歇,說道劉官人無端賣了他,他一徑先到爹娘家裡去了。教我對劉官人說,既有了主顧,可同到他爹娘家中,也討得個分曉。今一面著人去追他轉來,便有下落。一面著人去報他大娘子到來,再作區處。」眾人都道:「說得是!」先著人去到王老員外家報了兇信。

  老員外與女兒大哭起來,對那人道:「昨日好端端出門,老漢贈他十五貫錢,教他將來作本,如何便恁的被人殺了?」那去的人道:「好教老員外、大娘子得知,昨日劉官人歸時,已自昏黑,吃得半酣,我們都不曉得他有錢沒錢,歸遲歸早。只是今早劉官人家門兒半開,眾人推將進去,只見劉官人殺死在地,十五貫錢一文也不見,小娘子也不見蹤跡。聲張起來,卻有左鄰朱三老兒出來,說道:『他家小娘子昨夜黃昏時分,借宿他家。小娘子說道:劉官人無端把他典與人了,小娘子要對爹娘說一聲。住了一宵,今日逕自去了。』如今眾人計議,一面來報大娘子與老員外,一面著人去追小娘子。若是半路裡追不著的時節,直到他爹娘家中,好歹追他轉來,問個明白。老員外與大娘子,須索去走一遭,與劉官人執命。」

  老員外與大娘子急急收拾起身,管待來人酒飯,三步做一步,趕入城中。不題。

  卻說那小娘子清早出了鄰舍人家,挨上路去,行不上一二裡,早是腳疼走不動,坐在路旁。卻見一個後生,頭帶萬字頭巾,身穿直縫寬衫,背上馱了一個搭膊,裡面卻是銅錢,腳下絲鞋淨襪,一直走上前來。到了小娘子面前,看了一看,雖然沒有十二分顏色,卻也明眉皓齒,蓮臉生春,秋波送媚,好生動人。正是:

  野花偏豔日,村酒醉人多。

  那後生放下搭膊,向前深深作揖:「小娘子獨行無伴,卻是往那裡去的?」

  小娘子還了萬福,道:「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,因走不上,權歇在此。」因問:「哥哥是何處來?今要往何方去?」那後生叉手不離方寸:「小人是村裡人,因往城中賣了絲帳,討得些錢,要往褚家堂那邊去的。」小娘子道:「告哥哥則個,奴家爹娘也在褚家堂左側。若得哥哥帶挈奴家,同走一程,可知是好。」那後生道:「有何不可!既如此說,小人情願伏侍小娘子前去。」

  兩個廝趕著,一路正行,行不到二三裡田地,只見後面兩個人腳不點地趕上前來,趕得汗流氣喘,衣襟敞開。連叫:「前面小娘子慢走!我卻有話說知。」小娘子與那後生看見趕得蹊蹺,都立住了腳。後邊兩個趕到跟前,見了小娘子與那後生,不容分說,一家扯了一個,說道:「你們幹得好事!卻走往那裡去?」

  小娘子吃了一驚,舉眼看時,卻是兩家鄰舍,一個就是小娘子昨夜借宿的主人。小娘子便道:「昨夜也須告過公公得知,丈夫無端賣我,我自去對爹娘說知。今日趕來,卻有何說?」朱三老道:「我不管閑帳,只是你家裡有殺人公事,你須回去對理。」

  小娘子道:「丈夫賣我,昨日錢已馱在家中,有甚殺人公事?我只是不去。」朱三老道:「好自在性兒,你若真個不去,叫起地方有殺人賊在此,煩為一捉。不然,須要連累我們,你這裡地方也不得清淨。」那個後生見不是話頭,便對小娘子道:「既如此說,小娘子只索回去,小人自家去休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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