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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卷 十五貫戲言成巧禍(1)


  (宋本作《錯斬崔寧》)

  聰明伶俐自天生,懵懂癡呆未必真。
  嫉妒每因眉睫淺,戈矛時起笑談深。

  九曲黃河心較險,十重鐵甲面堪憎。時因酒色亡家國,幾見詩書誤好人!這首詩,單表為人難處。只因世路窄狹,人心叵測。大道既遠,人情萬端。

  熙熙攘攘,都為利來;蚩蚩蠢蠢,皆納禍去。持身保家,萬千反覆。所以古人雲:

  顰有為顰,笑有為笑。顰笑之間,最宜謹慎。這回書,單說一個官人,只因酒後一時戲笑之言,遂至殺身破家,陷了幾條性命。且先引下一個故事來,權做個德勝頭回。

  卻說故宋朝中,有一個少年舉子,姓魏,名鵬舉,字沖霄,年方一十八歲,娶得一個如花似玉的渾家。未及一月,只因春榜動,選場開,魏生別了妻子,收拾行囊,上京取應。臨別時,渾家分付丈夫:「得官不得官,蚤蚤回來,休拋閃了恩愛夫妻!」魏生答道:「功名二字,是俺本領前程,不索賢卿憂慮。」

  別後登程到京,果然一舉成名,除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,在京甚是華豔動人。少不得修了一封家書,差人接取家眷入京。書上先敘了寒溫及得官的事,後卻寫下一行,道是:「我在京中早晚無人照管,已討了一個小老婆,專候夫人到京,同享榮華。」家人收拾書程,一徑到家,見了夫人,稱說賀喜,因取家書呈上。夫人拆開看了,見是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便對家人道:「官人直恁負恩!甫能得官,便娶了二夫人。」家人便道:「小人在京,並沒見有此事,想是官人戲謔之言。

  夫人到京,便知端的,休得憂慮。」夫人道:「恁地說,我也罷了!」卻因人舟未便,一面收拾起身,一面尋覓便人,先寄封平安家書到京中去。那寄書人到了京中,尋問新科魏榜眼寓所,下了家書,管待酒飯自回,不題。

  卻說魏生接書拆開來看了,並無一句閒言閒語,只說道:「你在京中娶了一個小老婆,我在家中也嫁了一個小老公,早晚同赴京師也!」魏生見了,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說話,全不在意。未及收好,外面報說:「有個同年相訪!」京邸寓中,不比在家寬轉,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,又曉得魏生並無家眷在內,直到裡面坐下,敘了些寒溫。

  魏生起身去解手,那同年偶翻桌上書帖,看見了這封家書,寫得好笑,故意朗誦起來,魏生措手不及,通紅了臉,說道:「這是沒理的事!因是小弟戲謔了他,他便取笑寫來的。」那同年呵呵大笑道:「這節事卻是取笑不得的!」別了就去。

  那人也是一個少年,喜談樂道,把這封家書一節,頃刻間遍傳京邸。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登高科的,將這樁事只當做風聞言事的一個小小新聞,奏上一本,說這魏生年少不檢,不宜居清要之職,降處外任。魏生懊恨無及。後來畢竟做官蹲蹬不起,把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,等閒放過去了。這便是一句戲言,撒漫了一個美官。今日再說一個官人,也只為酒後一時戲言,斷送了堂堂七尺之軀,連累三個人,枉屈害了性命。卻是為著甚的?有詩為證:

  世路崎嶇實可哀,傍人笑口等閒開。
  白雲本是無心物,又被狂風引出來。

  卻說南宋時,建都臨安,繁華富貴,不減那汴京故國。去那城中箭橋左側,有個官人姓劉,名貴,字君薦。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,到得君薦手中,卻是時乖運蹇。先前讀書,後來看看不濟,卻去改業做生意,便是半路上出家的一般。

  買賣行中,一發不是本等伎倆,又把本錢消折去了。漸漸大房改換小房,賃得兩三間房子,與同渾家王氏,年少齊眉。後因沒有子嗣,娶下一個小娘子,姓陳,是陳賣糕的女兒,家中都呼為二姐。這也是先前不十分窮薄的時做下的勾當。至親三口,並無閒雜人在家。那劉君薦,極是為人和氣,鄉里見愛,都稱他劉官人。

  「你是一時運限不好,如此落莫,再過幾時,定時有個亨通的日子!」說便是這般說,那得有些些好處?只是在家納悶,無可奈何!

  卻說一日閑坐家中,只見丈人家裡的老王,年近七旬,走來對劉官人說道:「家間老員外生日,特令老漢接取官人娘子,去走一遭。」劉官人便道:「便是我日逐愁悶過日子,連那泰山的壽誕,也都忘了。」便同渾家王氏,收拾隨身衣服,打疊個包兒,交與老王背了,分付二姐:「看守家中,今日晚了,不能轉回,明晚須索來家。」說了就去。離城二十餘裡,到了丈人王員外家,敘了寒溫。當日坐間客眾,丈人女婿,不好十分敘述許多窮相。到得客散,留在客房裡宿歇。

  直到天明,丈人卻來與女婿攀話,說道:「姐夫,你須不是這般算計,坐吃山空,立吃地陷。咽喉深似海,日月快如梭。你須計較一個常便!我女兒嫁了你,一生也指望豐衣足食,不成只是這等就罷了。」劉官人歎了一口氣道:「是!泰山在上,道不得個上山擒虎易,開口告人難。如今的時勢,再有誰似泰山這般憐念我的。只索守困,若去求人,便是勞而無功。」丈人便道:「這也難怪你說。老漢卻是看你們不過,今日齎助你些少本錢,胡亂去開個柴米店,撰得些利息來過日子,卻不好麼?」劉官人道:「感蒙泰山恩顧,可知是好。」當下吃了午飯,丈人取出十五貫錢來,付與劉官人道:「姐夫,且將這些錢去,收拾起店面,開張有日,我便再應付你十貫。你妻子且留在此過幾日,待有了開店日子,老漢親送女兒到你家,就來與你作賀,意下如何?」劉官人謝了又謝,馱了錢一徑出門。

  到得城中,天色卻早晚了,卻撞著個相識,順路在他家門首經過。「那人也要做經紀的人,就與他商量一會,可知是好。」便去敲那人門時,裡面有人應喏,出來相揖,便問:「老兄下顧,有何見教?」劉官人一一說知就裡。那人便道:「小弟閑在家中,老兄用得著時,便來相幫。」劉官人道:「如此甚好!」當下說了些生意的勾當。

  那人便留劉官人在家,現成杯盤,吃了三杯兩盞。劉官人酒量不濟,便覺有些朦朧起來,抽身作別,便道:「今日相擾,明早就煩老兄過寒家,計議生理。」那人又送劉官人至路口,作別回家,不在話下。若是說話的同年生,並肩長,攔腰抱住,把臂拖回,也不見得受這般災悔!卻教劉官人死得不如:《五代史》李存孝,《漢書》中彭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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