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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卷 李汧公窮邸遇俠客(6)


  房德隨喚陳顏進衙,與他計較。陳顏道:「這事行不得,一則小人們只好趨承奔走,那殺人勾當,從不曾習慣;二則倘一時有人救應拿住,反送了性命。小人到有一計在此,不消勞師動眾,教他一個也逃不脫!」房德歡喜道:「你且說有甚妙策?」陳顏道:「小人間壁,一月前有一個異人搬來居住,不言姓名,也不做甚生理,每日出去吃得爛醉方歸。小人見他來歷蹺蹊,行跡詭秘,有心去察他動靜。忽一日,有一豪士青布錦袍,躍馬而來,從者數人,徑到此人之家,留飲三日方去。小人私下問那從者賓主姓名,都不肯說。有一個人悄對小人說:

  『那人是個劍俠,能飛劍取人之頭,又能飛行,頃刻百里;且是極有義氣,曾與長安市上代人報仇,白晝殺人,潛蹤於此。』相公何不備些禮物前去,只說被李勉陷害,求他報仇。若得應允,便可了事,可不好麼?」房德道:「此計雖好,只恐他不肯。」陳顏道:「他見相公是一縣之主,屈己相求,定不推託。還怕連禮物也未必肯受哩!」貝氏在屏風後聽得,便道:「此計甚妙!快去求之。」房德道:「將多少禮物送他?」陳顏道:「他是個義士,重情不重物,得三百金足矣。」貝氏一力攛掇,備就了三百金禮物。

  天色傍晚,房德易了便服,陳顏、支成相隨,也不乘馬,悄悄的步行到陳顏家裡。原來卻住在一條冷巷中,不上四五家鄰舍,好不寂靜。陳顏留房德到裡邊坐下,點起燈火,向壁縫中張看,那人還未曾回。走出門口觀望,等了一回,只見那人又是爛醉,東倒西歪的,撞入屋裡去了。陳顏奔入報知,房德起身就走。

  陳顏道:「相公須打點了一班說話,更要屈膝與他,這事方諧。」房德點頭道是。

  一齊到了門首,向門上輕輕扣上兩下。那人開門出問:「是誰?」陳顏低聲啞氣答道:「本縣知縣相公,在此拜訪義士。」那人帶醉說道:「咱這裡沒有什麼義士。」便要關門。陳顏道:「且莫閉門,還有句說話。」那人道:「咱要緊去睡,誰個耐煩!有話明日來說。」房德道:「略話片時,即便相別。」那人道:「既如此,到裡面來。」三人跨進門內,掩上門兒,引過一層房子,乃是小小客坐,點將燈燭熒煌。房德即倒身下拜道:「不知義士駕臨敝邑,有失迎迓。今日幸得識荊,深慰平生。」那人將手扶住道:「足下一縣之主,如何行此大禮?豈不失了體面。況咱並非什麼義士,不要錯認了。」

  房德道:「下官專來拜訪義士,安有差錯之理!」教陳顏、支成將禮物獻上,說道:「些小薄禮,特獻義士為鬥酒之資,望乞哂留。」那人笑道:「咱乃閭閻無賴,四海為家,無一技一能,何敢當義士之稱?這些禮物也沒用處,快請收去!」房德又躬身道:「禮物雖微,出自房某一點血誠,幸勿峻拒。」那人道:「足下驀地屈身匹夫,且又賜恁般厚禮,卻是為何?」房德道:「請義士收了,方好相告。」那人道:「咱雖貧賤,誓不取無名之物。足下若不說明白,斷然不受!」

  房德假意哭拜於地道:「房某負戴大冤久矣!今仇在目前,無能雪恥。特慕義士是個好男子,有聶政、荊軻之技,故敢斗膽,叩拜階下。望義士憐念房某含冤負屈,少展半臂之力,刺死此賊,生死不忘大德!」那人搖手道:「我說足下認錯了,咱資身尚且無策,安能為人謀大事?況殺人勾當,非通小可,設或被人聽見這話,反連累咱家,快些請回!」言罷轉身,先向外而走。

  房德上前,一把扯道:「聞得義士素抱忠義,專一除殘祛暴,濟困扶危,有古烈士之風。今房某身抱大冤,義士反不見憐,料想此仇永不能報矣!」道罷,又假意啼哭。那人冷眼瞧了這個光景,只道是真情,方道:「足下真個有冤麼?」房德道:「若沒大冤,怎敢來求義士?」那人道:「既恁樣,且坐下,將冤抑之事並仇家姓名,今在何處,細細說來。可行則行,可止則止。」兩下遂對面而坐,陳顏、支成站于傍邊。

  房德捏出一段假情,反說:「李勉昔年誣指為盜,百般毒刑拷打,陷於獄中,幾遍差獄卒王太謀害性命,皆被人知覺,不致於死。幸虧後官審明釋放,得官此邑。今又與王太同來挾制,索詐千金,意猶未足;又串通家奴,暗地行刺事露,適來連此奴挈去,奔往常山,要唆顏太守來擺佈。」把一片說話,妝點得十分利害。那人聽畢,大怒道:「原來足下受此大冤,咱家豈忍坐視!足下且請回縣,在咱身上,今夜往常山一路找尋此賊,為足下報仇!夜半到衙中覆命。」房德道:「多感義士高義!某當秉燭以待。事成之日,另有厚報。」那人作色道:「咱一生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那個希圖你的厚報?這禮物咱也不受。」說猶未絕,飄然出門,其去如風,須臾不見了。

  房德與眾人驚得目睜口呆,連聲道:「真異人也!」權將禮物收回,待他覆命時再送。有詩為證:

  報仇憑一劍,重義藐千金。誰謂奸雄舌,能違烈士心?話分兩頭。且說王太同兩個家人,見家主出了城門,又不拜客,只管亂跑,正不知為甚緣故。一口氣就行了三十餘裡,天色已晚,卻又不尋店宿歇。那晚乃是十三,一輪明月,早已升空。趁著月色,不顧途路崎嶇,負命而逃,常恐後面有人追趕;在路也無半句言語,只管趲向前去。約莫有二更天氣,共行了六十多裡,來到一個村鎮,已是井陘縣地方。那時走得口中又渴,腹內又饑,馬也漸漸行走不動。路信道:「來路已遠,料得無事了,且就此覓個宿處,明日早行。」

  李勉依言,徑投旅店。誰想夜深了,家家閉戶關門,無處可宿。直到市梢頭,見一家門兒半開半掩,還在那裡收拾傢伙,遂一齊下馬,走入店門。將生口卸了鞍轡,系在槽邊餵料。路信道:「主人家,揀一處潔淨所在,與我們安歇。」店家答道:「不瞞客官說,小店房頭,沒有個不潔淨的,如今也止空得一間在此。」

  教小二掌燈引入房中。李勉向一條板凳上坐下,覺得氣喘吁吁。王太忍不住問道:「請問相公,那房縣主惓惓苦留,後日撥夫馬相送,從容而行,有何不美?卻反把自己行李棄下,猶如逃難一般,連夜奔走,受這般勞碌!路管家又隨著我們同來,是甚意故?」李勉歎口氣道:「汝那知就裡?若非路管家,我與汝死無葬身之地矣!今幸得脫虎口,已謝天不盡了,顧得什麼行李、辛苦?」王太驚問其故。

  李勉方待要說,不想店主人見他們五人五騎,深夜投宿,一毫行李也無,疑是歹人,走進來盤問腳色,說道:「眾客長做甚生意?打從何處來,這時候到此?」

  李勉一肚子氣恨,正沒處說,見店主相問,答道:「話頭甚長,請坐下了,待我細訴。」乃將房德為盜犯罪,憐其才貌,暗令王太釋放,以致罷官;及客遊遇見,留回厚款,今日午後,忽然聽信老婆讒言,設計殺害,虧路信報知逃脫,前後之事,細說一遍。王太聽了這話,連聲唾駡:「負心之賊!」店主人也不勝嗟歎。

  王太道:「主人家,相公鞍馬辛苦,快些催酒飯來吃了,睡一覺好趕路。」店主人答應出去。只見床底下忽地鑽出一個大漢,渾身結束,手持匕首,威風凜凜,殺氣騰騰。嚇得李勉主僕魂不附體,一齊跪倒,口稱:「壯士饒命!」那人一把扶起李勉道:「不必慌張,自有話說。咱乃義士,平生專抱不平,要殺天下負心之人。適來房德假捏虛情,反說公誣陷,謀他性命,求咱來行刺。那知這賊子恁般狼心狗肺,負義忘恩!早是公說出前情,不然,險些誤殺了長者。」李勉連忙叩下頭去,道:「多感義士活命之恩!」那人扯住道:「莫謝莫謝,咱暫去便來。」

  即出庭中,聳身上屋,疾如飛鳥,頃刻不見。主僕都驚得吐了舌,縮不上去,不知再來還有何意。懷著鬼胎,不敢睡臥,連酒飯也吃不下。有詩為證:

  奔走長途氣上沖,忽然床下出青鋒。
  一番衷曲殷勤訴,喚醒奇人睡夢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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