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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卷 施潤澤灘闕遇友(2)


  且說嘉靖年間,這盛澤鎮上有一人,姓施,名複,渾家喻氏,夫妻兩口,別無男女。家中開張綢機,每年養幾筐蠶兒,妻絡夫織,甚好過活。這鎮上都是溫飽之家,織下綢匹,必積至十來匹,最少也有五六匹,方才上市。那大戶人家積得多的便不上市,都是牙行引客商上門來買。

  施複是個小戶兒,本錢少,織得三四匹,便去上市出脫。一日,已積了四匹,逐匹把來方方折好,將個布袱兒包裹,一徑來到市中。只見人煙輳集,語話喧闐,甚是熱鬧。施複到個相熟行家來賣,見門首擁著許多賣綢的,屋裡坐下三四個客商。主人家跕在櫃身裡,展看綢匹,估喝價錢。施複分開眾人,把綢遞與主人家。

  主人家接來,解開包袱,逐匹翻看一過,將秤准了一準,喝定價錢,遞與一個客人道:「這施一官是忠厚人,不耐煩的,把些好銀子與他。」那客人真個只揀細絲稱准,付與施複。施複自己也摸出等子來准一準,還覺輕些,又爭添上一二分,也就罷了。討張紙包好銀子,放在兜肚裡,收了等子包袱,向主人家拱一拱手,叫聲:「有勞!」轉身便走。

  行不上半箭之地,一眼覷見一家街沿之下,一個小小青布包兒。施複趲步向前,拾起袖過,走到一個空處,打開看時,卻是兩錠銀子,又有三四件小塊,兼著一文太平錢兒。把手攧一攧,約有六兩多重。心中歡喜道:「今日好造化!拾得這些銀子,正好將去湊做本錢。」連忙包好,也揣在兜肚裡,望家中而回。

  一頭走,一頭想:「如今家中見開這張機,盡勾日用了。有了這銀子,再添上一張機,一月出得多少綢,有許多利息。這項銀子,譬如沒得,再不要動他。積上一年,共該若干,到來年再添上一張,一年又有多少利息。算到十年之外,便有千金之富。那時造什麼房子,買多少田產?」正算得熟滑,看看將近家中,忽地轉過念頭,想道:「這銀兩若是富人掉的,譬如牯牛身上拔根毫毛,打什麼緊,落得將來受用。若是客商的,他拋妻棄子,宿水餐風,辛勤掙來之物,今失落了,好不煩惱。如若有本錢的,他拚這賬生意扯直,也還不在心上。倘然是個小經紀,只有這些本錢,或是與我一般樣苦掙過日,或賣了綢,或脫了絲,這兩錠銀乃是養命之根,不爭失了,就如絕了咽喉之氣,一家良善,沒甚過活,互相埋怨,必致鬻身賣子。倘是個執性的,氣惱不過,肮髒送了性命,也未可知。我雖是拾得的,不十分罪過。但日常動念,使得也不安穩。就是有了這銀子,未必真個營運發積起來。一向沒這東西,依原將就過了日子。不如原往那所在,等失主來尋,還了他去,到得安樂。」隨複轉身而去。正是:

  多少惡念轉善,多少善念轉惡。
  勸君諸善奉行,但是諸惡莫作。

  當下施複來到拾銀之處,靠在行家櫃邊,等了半日,不見失主來尋。他本空心出門的,腹中漸漸饑餓。欲待回家吃了飯再來,猶恐失主一時間來,又不相遇,只得忍著等候。少頃,只見一個村莊後生,汗流滿面,闖進行家,高聲叫道:「主人家,適來銀子忘記在櫃上,你可曾檢得麼?」主人家道:「你這人好混帳!早上交銀子與了你,這時節卻來問我。你若忘在櫃上時,莫說一包,再有幾包也都拿去了。」那後生連把腳跌道:「這是我的種田工本,如今沒了,卻怎麼好?」

  施複問道:「約莫有多少?」那後生道:「起初在這裡賣的絲銀六兩二錢。」施複道:「把什麼包的?有多少件數?」那後生道:「兩大錠,又是三四塊小的,一個青布銀包包的。」施複道:「恁樣,不消著急,我拾得在此,相候久矣!」

  便去兜肚裡摸出來,遞與那人。那人連聲稱謝,接過手,打開看時,分毫不動。

  那時往來的人,當做奇事,擁上一堆,都問道:「在那裡拾的?」施複指道:「在這階沿頭拾的。」那後生道:「難得老哥這樣好心,在此等候還人。若落在他人手裡,安肯如此!如今到是我拾得的了,情願與老哥各分一半。」施複道:「我若要,何不全取了,卻分你這一半?」那後生道:「既這般,送一兩謝儀與老哥買果兒吃。」施複笑道:「你這人是個呆子!六兩三兩都不要,要你一兩銀子何用!」那後生道:「老哥,銀子又不要,何以相報?」眾人道:「看這位老兄,是個厚德君子,料必不要你報。不若請到酒肆中吃三杯,見你的意罷了。」

  那後生道:「說得是。」便來邀施複同去。施複道:「不消得!不消得!我家中有事,莫要擔閣我工夫。」轉身就走,那後生留之不住。眾人道:「你這人好造化!掉了銀子,一文錢不費,便撈到手。」那後生道:「便是!不想世間原有這等好人。」把銀包藏了,向主人叫聲:「打攪!」下階而去。眾人亦讚歎而散。

  也有說:「施複是個呆子,拾了銀子不會將去受用,卻呆站著等人來還。」也有說:「這人積此陰德,後來必有好處。」

  不題眾人。且說施複回到家裡,渾家問道:「為甚麼去了這大半日?」施複道:「不要說起,將到家了,因著一件事,覆身轉去,擔閣了這一回。」渾家道:「有甚事擔閣?」施複將還銀之事,說向渾家。渾家道:「這件事也做得好。自古道:橫財不富命窮人。倘然命裡沒時,得了他反生災作難,到未可知。」施複道:「我正為這個緣故,所以還了他去。」

  當下夫婦二人,不以拾銀為喜,反以還銀為安。衣冠君子中,多有見利忘義的,不意愚夫愚婦到有這等見識。從來作事要同心,夫唱妻和種德深。萬貫錢財如糞土,一分仁義值千金。

  自此之後,施複每年養蠶,大有利息,漸漸活動。那育蠶有十體、二光、八宜等法,三稀、五廣之忌。第一要擇蠶種。蠶種好,做成繭小而明厚堅細,可以繅絲。如蠶種不好,但堪為綿纊,不能繅絲,其利便差數倍。第二要時運。有造化的,就蠶種不好,依般做成絲繭;若造化低的,好蠶種,也要變做綿繭。北蠶三眠,南蠶俱是四眠。眠起飼葉,各要及時。又蠶性畏寒怕熱,惟溫和為得候。

  晝夜之間,分為四時,朝暮類春秋,正晝如夏,深夜如冬,故調護最難。江南有謠雲:做天莫做四月天,蠶要溫和麥要寒。秧要日時麻要雨,採桑娘子要晴幹。

  那施複一來蠶種揀得好,二來有些時運。凡養的蠶,並無一個綿繭,繅下絲來,細員勻緊,潔淨光瑩,再沒一根粗節不勻的。每筐蠶,又比別家分外多繅出許多絲來。照常織下的綢拿上市去,人看時光彩潤澤,都增價競買,比往常每匹平添錢多銀子。因有這些順溜,幾年間,就增上三四張綢機,家中頗頗饒裕。裡中遂慶個號兒叫做「施潤澤」。卻又生下一個兒子,寄名觀音大士,叫做觀保。年才二歲,生得眉目清秀,到好個孩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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