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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六卷 陸五漢硬留合色鞋(3)


  張藎打發酒保下去,把閤子門閉了,對陸婆道:「有一事要相煩媽媽,只怕你做不來。」那婆子笑道:「不是老身誇口,憑你天大樣疑難事體,經著老身,一了百當。大爺有甚事,只管分付來,包在我身上,與你完成。」張藎道:「只要如此便好。」當下把兩臂靠在桌上,舒著頸,向婆子低低說道:「有個女子,要與我勾搭,只是沒有做腳的,難得到手。曉得你與他家最熟,特來相求,去通個信兒。若說法得與我一會,決不忘恩。今日先有十兩白物在此,送你開手。事成之後,還有十兩。」便去袖裡摸出兩個大錠,放在卓上。陸婆道:「銀子是小事,你且說是那一家的雌兒?」張藎道:「十官子巷潘家壽姐,可是你極熟的麼?」

  陸婆道:「原來是這個小鬼頭兒。我常時見他端端正正,還是黃花女兒,不像要尋野食吃的,怎生著了你的道兒?」張藎把前後遇見,並夜來贈鞋的事,細細與婆子說知。陸婆道:「這事到也有些難處哩。」張藎道:「有甚難處?」陸婆道:「他家的老子利害。家中並無一個雜人,止有嫡親三口,寸步不離。況兼門戶謹慎,早閉晏開,如何進得他家?這個老身不敢應承。」張藎道:「媽媽,你适才說天大極難的事,經了你就成。這些小事,如何便推故不肯與我周全?想必嫌謝禮微薄,故意作難麼?我也不管,是必要在你身上完成。我便再加十兩銀子,兩匹段頭,與你老人家做壽衣何如?」

  陸婆見著雪白錠大銀,眼中已是出火,卻又貪他後手找帳,心中不舍。想了一回,道:「既大爺恁般堅心,若老身執意推託,只道我不知敬重了。待老身竭力去圖,看你二人緣分何如。倘圖得成,是你造化了。若圖不成,也勉強不得,休得歸罪老身。這銀子且留在大爺處,但有些效驗,然後來領。他與你這只鞋兒,到要把來與我,好去做個話頭。」張藎道:「你若不收銀子,我怎放心?」陸婆道:「既如此,權且收下。若事不諧,依舊璧還。」

  把銀揣在袖裡。張藎摸出汗巾,解下這只合色鞋兒,遞與陸婆。陸婆接在手中,細細看了一看,喝采道:「果然做得好!」將來藏過。兩個又吃了一回酒食,起身下樓,算還酒錢,一齊出門。臨別時,陸婆又道:「大爺,這事須緩緩而圖,性急不得的。若限期限日,老身就不敢奉命。」張藎道:「只求媽媽用心,就遲幾日也不大緊。倘有些好消息,竟到我家中來會。」道罷,各自分別而去。正是:

  要將撮合三杯酒,結就歡娛百歲緣。

  且說潘壽兒自從見了張藎之後,精神恍惚,茶飯懶沾,心中想道:「我若嫁得這個人兒,也不枉為人一世!但不知住在那裡?姓甚名誰?」那月夜見了張藎,恨不得生出兩個翅兒,飛下樓來,隨他同去。得了那條紅汗巾,就當做情人一般,抱在身邊而臥。睡到明日午牌時分,還癡迷不醒,直待潘婆來喚,方才起身。又過兩日,早飯已後,潘用出門去了,壽兒在樓上,又玩弄那條汗巾。只聽得下面有人說話響,卻又走上樓來。壽兒連忙把汗巾藏過,走到胡梯邊看時,不是別人,卻是賣花粉的陸婆,手內提著竹撞,同潘婆上來。到了樓上,陸婆道:「壽姐,我昨日得了幾般新樣好花,特地送來與你。」連忙開了竹撞,取出一朵來道:「壽姐,你看如何?可像真的一般麼?」壽兒接過手來道:「果然做得好!」陸婆又取出一朵來,遞與潘婆道:「大娘,你也看看,只怕後生時,從不曾見恁樣花樣哩!」潘婆道:「真個我幼時只戴得那樣粗花兒,不像如今做得這樣細巧。」

  陸婆道:「這個只算中等,還有上上號的,若看了,眼盲的就亮起來,老的便少起來,連壽還要增上幾年哩!」壽兒道:「你一發拿出來與我瞧瞧。」陸婆道:「只怕你不識貨,出不得這樣貴價錢。」壽兒道:「若買你的不起,看是看得起的。」陸婆陪笑道:「老身是取笑話兒,壽姐怎認真起來?就連我這籃兒都要了,也值得幾何?待我取出來與你看,只揀好的,任憑取擇。」又取出幾朵來,比前更加巧妙。壽兒揀好的取了數朵,道:「這花怎麼樣賣?」陸婆道:「呀!老身每常何曾與你爭慣價錢,卻要問價起來?但憑你分付罷了。」又道:「大娘,有熱茶便相求一碗。」潘婆道:「看花興了,連茶都忘記去取。你要熱的,待我另燒起來。」說罷,往樓下而去。

  陸婆見潘婆轉了身,把竹撞內花朵整頓好了,卻又從袖中摸出一個紅綢包兒,也放在裡邊。壽兒問道:「這包的是什麼東西?」陸婆道:「是一件要緊物事,你看不得的。」壽兒道:「怎麼看不得?我偏要看!」把手便去取。陸婆口中便說:「決不與你看!」卻放個空讓他一手拈起,連叫:「阿呀!」假意來奪時,被壽兒搶過那邊去。打開看時,卻是他前夜贈與那生的這只合色鞋兒。壽兒一見,滿面通紅。陸婆便劈手奪去道:「別人的東西,只管亂搶!」壽兒道:「媽媽,只這一隻鞋兒,甚麼好東西,恁般尊重!把綢兒包著,卻又人看不得。」

  陸婆笑道:「你便這樣說不值錢,卻不道有個官人,把這只鞋兒當似性命一般,教我遍處尋訪那對兒哩!」壽兒心中明白是那人教他來通信,好生歡喜。便去取出那一隻來,笑道:「媽媽,我到有一隻在此,正好與他恰是對兒。」陸婆道:「鞋便對著了,你卻怎麼發付那生?」壽兒低低道:「這事媽媽總是曉得的了,我也不消瞞得,索性問個明白罷!那生端的是何等之人?姓甚名誰?平昔做人何如?」

  婆子道:「他姓張,名藎,家中有百萬家私,做人極是溫存多情。為了你,日夜牽腸掛肚,廢寢忘餐。曉得我在你家相熟,特央我來與你討信,可有個法兒放他進來麼?」壽兒道:「你是曉得我家爹爹又利害,門戶甚是緊急,夜間等我吹息燈火睡過了,還要把火來照過一遍,方才下去歇息。怎麼得個策兒與他相會?媽媽,你有什麼計策,成就了我二人之事,奴家自有重謝。」

  陸婆相了一相道:「不打緊,有計在此。」壽兒連忙問道:「有何計策?」陸婆道:「你夜間早些睡了,等爹媽上來照過,然後起來。只聽下邊咳嗽為號,把幾匹布接長垂下樓來,待他從布上攀緣而上。到五更時分,原如此而下。就往來百年,也沒有那個知覺,任憑你兩個取樂,可不好麼?」

  壽兒聽說,心中歡喜道:「多謝媽媽玉成。還是幾時方來?」陸婆道:「今日天晚已來不及,明日侵早去約了他,到晚來便可成事。只是再得一件信物與他,方見老身做事的當。」壽兒道:「你就把這對鞋兒,一總拿去為信。他明晚來時,依舊帶還我。」說猶未了,潘婆將茶上來。陸婆慌忙把鞋藏於袖中,啜了兩杯茶。壽兒道:「陸媽媽,花錢今日不便,改日奉還罷!」

  陸婆道:「就遲幾日不妨礙,老身不是這瑣碎的。」取了竹撞,作別起身,潘婆母子直送到中門口。壽兒道:「媽媽,明日若空,走來話話。」陸婆道:「曉得!」

  這是兩個意會的說話,潘婆那裡知道。正是:

  浪子心,佳人意,不禁眉來和眼去。雖然色膽大如天,中間還要人傳會。伎倆熟,口舌利,握雨攜雲多巧計。虔婆綽號馬泊六,多少良家受他累。不怕天,不怕地,不怕傍人閑放屁;只須瞞卻父和娘,暗中撮就鴛鴦對。朝想對,暮想對,想得人如癡如醉。不是冤家不聚頭,殺卻虔婆方出氣。

  且說陸婆也不回家,徑望張藎家來。見了他渾家,只說賣花。問張藎時,卻不在家。張藎合家那些婦女,把他這些花都搶一個乾淨,也有現,也有賒,混了一回。等他不及,作別起身。明日絕早,袖了那雙鞋兒,又到張家問時,說:「昨夜沒有回來,不知住在那裡。」陸婆依舊回到家中,恰好陸五漢要殺一口豬,因副手出去了,在那裡焦躁。見陸婆歸家,道:「來得極好!且相幫我縛一縛豬兒。」那婆子平昔懼怕兒子,不敢不依,道:「待我脫了衣服幫你。」望裡邊進去。

  陸五漢就隨他進來,見婆子脫衣時,落下一個紅綢包兒。陸五漢只道是包銀子,拾起來,走到外邊,解開看時,卻是一雙合色女鞋,喝采道:「誰家女子,有恁般小腳!」相了一會,又道:「這個小腳女子,必定是有顏色的,若得抱在身邊睡一夜,也不枉此一生!」又想道:「這鞋如何在母親身邊?卻又是穿舊的,有恁般珍重,把綢兒包著。其中必有緣故。待他尋時,把話兒嚇他,必有實信。」

  原把來包好,揣在懷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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