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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卷 喬太守亂點鴛鴦譜(2)


  張六嫂領了言語,方欲出門,孫寡婦又叫轉道:「我曉得你決無實話回我的,我令養娘同你去走遭,便知端的!」張六嫂見說教養娘同去,心中著忙道:「不消得,好歹不誤大娘之事。」孫寡婦那裡肯聽,教了養娘些言語,跟張六嫂同去。

  張六嫂擺脫不得,只得同到劉家。恰好劉公走出門來。張六嫂欺養娘不認得,便道:「小娘子少待,等我問句話來。」急走上前,拉劉公到一邊,將孫寡婦適來言語細說。又道:「他因放心不下,特教養娘同來討個實信,卻怎的回答?」

  劉公聽見養娘來看,手足無措,埋怨道:「你怎不阻擋住了?卻與他同來!」張六嫂道:「再三攔阻,如何肯聽!教我也沒奈何。如今且留他進去坐了,你們再去從長計較回他,不要連累我後日受氣。」說還未畢,養娘已走過來。張六嫂就道:「此間便是劉老爹。」養娘深深道個萬福。劉公還了禮道:「小娘子請裡面坐。」一齊進了大門,到客坐內。劉公道:「六嫂,你陪小娘子坐著,待我教老荊出來。」張六嫂道:「老爹自便。」劉公急急走到裡面,一五一十,學于媽媽。

  又說:「如今養娘在外,怎地回他?倘要進來探看孩兒,卻又如何掩飾?不如改了日子罷!」媽媽道:「你真是個死貨!他受了我家的聘,便是我家的人了,怕他怎的?不要著忙,自有道理。」便教女兒慧娘:「你去將新房中收拾整齊,留孫家婦女吃點心。」慧娘答應自去。

  劉媽媽即走向外邊,與養娘相見畢,問道:「小娘子下顧,不知親母有甚話說?」養娘道:「俺大娘聞得大官人有恙,放心不下,特教男女來問候。二來上覆老爹大娘:若大官人病體初痊,恐未可做親,不如再停幾時,等大官人身子健旺,另揀日罷。」

  劉媽媽道:「多承親母過念,大官人雖是身子有些不快,卻是偶然傷風,原非大病。若要另擇日子,這斷不能勾的。我們小人家的買賣,千難萬難,方才支持得停當。如錯過了,卻不又費一番手腳。況且有病的人,正要得喜事來沖,他病也易好。常見人家要省事時,還借這病來見喜,何況我家吉期送已多日,親戚都下了貼兒請吃喜筵,如今忽地換了日子,他們不道你們不肯,必認做我們討媳婦不起。傳說開去,卻不被人笑恥,壞了我家名頭。煩小娘子回去上覆親母,不必擔憂,我家干係大哩!」養娘道:「大娘話雖說得是。請問大官人睡在何處?待男女候問一聲,好家去回報大娘,也教他放心!」

  劉媽媽道:「適來服了發汗的藥,正熟睡在那裡,我與小娘子代言罷。事體總在剛才所說了,更無別說。」張六嫂道:「我原說偶然傷風,不是大病。你們大娘,不肯相信,又要你來。如今方見老身不是說謊的了。」養娘道:「既如此,告辭罷,」便要起身。劉媽媽道:「那有此理!說話忙了,茶也還沒有吃,如何便去?」即邀到裡邊,又道:「我房裡醃醃臢臢,到在新房裡坐罷。」引入房中,養娘舉目看時,擺設得十分齊整。

  劉媽媽又道:「你看我家諸事齊備,如何肯又改日子?就是做了親,大官人到還要留在我房中歇宿,等身子全愈了,然後同房哩!」養娘見他整備得停當,信以為實。當下劉媽媽教丫鬟將出點心茶來擺上,又教慧娘也來相陪。養娘心中想道:「我家珠姨是極標緻的了,不想這女娘也恁般出色!」吃了茶,作別出門。臨行,劉媽媽又再三囑付張六嫂:「是必來覆我一聲!」

  養娘同著張六嫂回到家中,將上項事說與主母。孫寡婦聽了,心中到沒了主意,想道:「欲待允了,恐怕女婿真個病重,變出些不好來,害了女兒。將欲不允,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,誤了吉期。」疑惑不定,乃對張六嫂道:「六嫂,待我酌量定了,明早來取回信罷。」張六嫂道:「正是,大娘從容計較計較,老身明早來也。」說罷自去。

  且說孫寡婦與兒子玉郎商議:「這事怎生計較?」玉郎道:「看起來還是病重,故不要養娘相見。如今必要回他另擇日子,他家也沒奈何,只得罷休。但是空費他這番東西,見得我家沒有情義,倘後來病好相見之間,覺道沒趣。若依了他們時,又恐果然有變,那時進退兩難,懊悔卻便遲了。依著孩兒,有個兩全之策在此,不知母親可聽?」孫寡婦道:「你且說是甚兩全之策。」玉郎道:「明早教張六嫂去說,日子便依著他家,妝奩一毫不帶。見喜過了,到第三朝就要接回,等待病好,連妝奩送去。是恁樣,縱有變故,也不受他們籠絡,這卻不是兩全其美?」

  孫寡婦道:「你真是個孩子家見識!他們一時假意應承娶去,過了三朝,不肯放回,卻怎麼處?」玉郎道:「如此怎好?」孫寡婦又想了一想道:「除非明日教張六嫂依此去說,臨期教姐姐閃過一邊,把你假扮了送去。皮箱內原帶一副道袍鞋襪,預防到三朝,容你回來,不消說起。倘若不容,且住在那裡,看個下落。倘有三長兩短,你取出道袍穿了,竟自走回,那個扯得你住!」玉郎道:「別事便可,這事卻使不得!後來被人曉得,教孩兒怎生做人?」

  孫寡婦見兒子推卻,心中大怒道:「縱別人曉得,不過是耍笑之事,有甚大害!」玉郎平昔孝順,見母親發怒,連忙道:「待孩兒去便了。只不會梳頭,卻怎麼好?」孫寡婦道:「我教養娘伏侍你去便了。」計較已定,次早張六嫂來討回音,孫寡婦與他說如此如此,恁般恁般。「若依得,便娶過去。依不得,便另擇日罷!」

  張六嫂覆了劉家,一一如命。你道他為何就肯了?只因劉璞病勢愈重,恐防不妥,單要哄媳婦到了家裡,便是買賣了。故此將錯就錯,更不爭長競短。那知孫寡婦已先參透機關,將個假貨送來,劉媽媽反做了:周郎妙計高天下,賠了夫人又折兵。

  話休煩絮。到了吉期,孫寡婦把玉郎妝扮起來,果然與女兒無二,連自己也認不出真假。又教習些女人禮數。諸色好了,只有兩件難以遮掩,恐怕露出事來。

  那兩件?第一件是足與女子不同。那女子的尖尖趫趫,鳳頭一對,露在湘裙之下,蓮步輕移,如花枝招颭一般。玉郎是個男子漢,一隻腳比女子的有三四隻大,雖然把掃地長裙遮了,教他緩行細步,終是有些蹊蹺。這也還在下邊,無人來揭起裙兒觀看,還隱藏得過。第二件是耳上的環兒。此乃女子平常時所戴,愛輕巧的,也少不得戴對丁香兒,那極貧小戶人家,沒有金的銀的,就是銅錫的,也要買對兒戴著。今日玉郎扮做新人,滿頭珠翠,若耳上沒有環兒,可成模樣麼?他左耳還有個環眼,乃是幼時恐防難養穿過的,那右眼卻沒眼兒,怎生戴得?孫寡婦左思右想,想出一個計策來。

  你道是甚計策?他教養娘討個小小膏藥,貼在右耳。

  若問時,只說環眼生著疳瘡,戴不得環子,露出左耳上眼兒掩飾。打點停當,將珠姨藏過一間房裡,專候迎親人來。

  到了黃昏時候,只聽得鼓樂喧天,迎親轎子已到門首。張六嫂先入來,看見新人打扮得如天神一般,好不歡喜。眼前不見玉郎,問道:「小官人怎地不見?」

  孫寡婦道:「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,睡在那裡,起來不得。」那婆子不知就裡,不來再問。孫寡婦將酒飯犒賞了來人,賓相念起詩賦,請新人上轎。玉郎兜上方巾,向母親作別。孫寡婦一路假哭,送出門來。上了轎子,教養娘跟著,隨身只有一隻皮箱,更無一毫妝奩。孫寡婦又叮囑張六嫂道:「與你說過,三朝就要送回的,不要失信!」張六嫂連聲答應道:「這個自然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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