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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回 詳夢兆喜獲遺骸 伐陵寢虐及枯骨(1)


  話說朱叟迭著兩個指頭道:「我說的故宋宗室和狀元宰相,並非他人,一個乃是秦王德芳後裔趙孟頫。一個乃是由狀元而任宰相,深受國恩的留夢炎。這兩人竟受了元人的徵召,前去做官,豈不可歎而又可恨麼?」

  眾人問道:「元人方才尊崇釋教,如何又要徵召儒士呢?」

  朱叟道:「元廷徵求儒士,也正因尊崇釋教,廢學校,停科舉而起的。你們既然沒有知道詳情,待我細細說出,自然明白。」

  於是朱叟便將元廷徵求儒士的起因,詳詳細細的說出。

  原來世祖自平宋之後,將宋之宗室大臣盡行北遷,凡台省請職,間用南人,惟禦史台、按察司等不用南人。到了信從八思巴尊崇佛教,不但廢學校停科舉,抑制儒士,並且制江南人為十等,一官二吏七匠八娼九儒十丐的等級,頒了出來,以儒者而屈於娼之下,丐之上,這明是有意毀滅儒教的了,讀書的聽到了這樣制度,莫不怒髮衝冠,銷聲匿跡,遁于山林,如何還肯出仕做官,受他的羞辱呢?因此朝廷之上,除了一班蒙古人以外,便是些幸進的小人了。

  禦史程文海見了這般景象,很為憂慮,便上疏言道:「陛下掃平區宇,中國之天下須參用中國人,則風土人情,悉得其宜。如禦史台、按察司,乃採風問俗之職,江南等處風土,非南人不諳。且江南為故宋人文薈萃之地,今宜設各道廉訪使,博采知名之士,朝廷充用,天下可不勞而定了。況陛下詔書,崇奉釋教,停罷科舉,非採訪何由得知?」

  此奏一上,世祖竟允其請,即命程文海為江南廉訪使,拜集賢學士兼侍御史,行禦史台事。文海奉旨啟程,一至江南,令人訪求留夢炎、趙孟頫。兩人到來,對他們說道:「當今大元天子,側席求賢,故命文海採訪名士。二公抱濟世之才,匡時之略,宜乘時起駕,貢於明廷,切勿遁居山林,與草木同腐,使夜光之璧,明月之珠,委于道路,則幸甚!」

  留、趙二人,本來沒甚氣節,只因無路可以出仕,所以隱居家中,哪國真個不忘宋朝,願作遺民呢?如今有程文海勸駕,真是難得的機會,哪裡還肯錯過,遂齊聲應道:「亡國大夫,不足與圖存,倘蒙明公汲引,敢不竭盡駕駘,以效馳驅。」

  文海見二人已允就征,不勝歡喜,遂給與誥身。二人叩首謝恩,被薦入燕,俱用為翰林承旨。留夢炎謝表中有幾句道:「使伏櫪駑蹇,布騏驥百跌足,竄跡翩翩,排鴛鴦而刷羽。」

  又有四句道:「分其斗米,濟濡沫之枯鱗,惠以餘光,照煢棲之寒女。」

  趙孟頫也用杜牧之語,寄書于程文海道:「泛大鯨之海,每覺魂搖,戴巨鼇之山,未知恩重。」

  甚至有詩句道:「惠深范叔綈袍贈,榮過蘇秦佩印歸。」

  這二人的求用於世,真可說是亟亟不遑了,豈不令人可恥麼?

  朱叟將趙、留二人應徵的事情,說了一遍,座中莫不嗟歎!內有陶翁、徐翁,雖為野老,少時亦頗讀書,明曉大義,更為感奮道:「趙孟頫、留夢炎,一為故宋宗室,一為故宋大臣,靦顏事仇,反不如我輩村農牧豎,猶知不忘故國,吾聞人言:趙孟頫精書善畫,擅長吟詠。留夢炎亦複文名籍籍,如今文章書畫,反變做濟惡之具,不如不讀書之為愈了。」

  眾人正在嗟歎不已,紛紛議論之際,忽聞哭聲幽咽,隱隱傳來,若斷若續,如似萬種悲怨無可告語的樣子。眾人聞之,大為驚詫。朱叟道:「哭聲淒慘異常,此人必懷有隱痛,所志莫遂,故發為君山之痛,阮籍之悲。我們既已聞之,不可不往一觀,並詢其究竟。」

  說罷,立起身來,與陶翁、徐翁相偕而出。循著哭聲行去,見一少年坐于沙灘,面如死灰,悲啼欲絕。朱叟見這少年,雖然衣衫舊敝,容顏憔悴,眉目間很有一股英秀之氣,知其必非尋常子弟,遂上前問其姓名,何故在此悲泣。少年見問,停悲答道:「小子姓韓,名懷珍,滁州全淑人氏,父為此間縣尉,宋亡殉難任所,旅櫬未歸,今始間關至此。覓取親骸,無如兵火之後,無可尋訪,通叩居人,皆言不知,因此悲傷!不意驚動老丈,荷蒙垂詢,敢不直陳。」

  朱叟道:「滁州至此,幹裡迢迢,你雛年弱質,不憚險阻艱難覓取父骨,可謂至孝。孝順之人,天必垂憐。你父遺骨,當可覓得,且勿悲傷,暫至我處,慢慢尋訪便了。」

  韓懷珍一聞言,連連道謝。又向陶翁、徐翁等互通姓名,同至村中。朱叟對眾言道:「韓氏子煢煢孺子,間關跋涉,尋親骸骨,其志可嘉!其孝可敬!我等當為之設法尋訪,以慰孝民。」

  眾皆稱然。陶翁問懷珍道:「令先尊臨歿年月,以及葬於何處,你應略有所知?」

  懷珍答道:「先父子身赴任,未攜家屬,後因兵火連年,道途阻梗,音信不通,先父殉國,亦系得之傳聞,安能知其葬處?」

  眾人聞言,皆現難色道:「既無年月,又無葬處,此事如何措手?」

  朱叟道:「且為詳細訪問,倘有知者,便可請其指點了。」

  遂偕懷珍同至近城詢訪,凡古寺廢院,停棺之處,物色殆遍,所停棺木,悉有主者。又至叢葬之地,探墳問塚,撫碣摩碑,搜剔備至,亦皆非是。眾都絕望,懷珍號泣而行。

  是日夜間,懷珍忽得一夢,夢見己身,臥於雪地,雪月交輝。忽又行抵河畔,宿草離離,境絕幽寂,遇一老人,口中誦道:「官告終養,身無寸絲,人欲請賓,口不能言。」

  懷珍問其所言何意,老人不答,忽驚而寤。次日以夢境告於眾人,各為參詳。眾人議論不一,有謂吉者,有謂不吉者,紛紛聚訟,莫衷一是。中有羅翁,忽然省悟道:「終無絲,冬也。請不言,青也。合之為『冬青』二字,意者韓縣尉之骸骨,莫非在冬青樹下麼?」

  朱叟亦恍然大悟道:「懷珍夢身臥雪地,雪月交輝者,亦冬也。繼至河畔而見草者,古詩青青河畔草,亦有青字寓於其中。冬青樹下,必有所獲,我們何不前往訪之?」

  懷珍遂與眾人隨處尋覓,遍歷遠近,並不見有冬青樹。後至西山最幽絕處,見有冬青數株,諦視之,下有桐棺一具,業已朽敗,其上泥汙堆積,並無封志,白骨已露於外。懷珍未知果為父骸與否,方欲刺臂滴血,忽見骨旁有玉玦一枚,常言此玦,本屬雌雄成對,雄藏母所,雌在父所,今既有玉玦,必為我父無疑。但處事不可不慎,仍當瀝血以驗真偽。」

  遂帶淚刺臂,以血滴之,沁入骨內,滴滴不溢,乃撫棺大痛!將骨殖第其甲乙,以次包裹,背負而回。村中人見懷珍覓得父骨,莫不嗟歎!謂系統孝所致,爭先延請懷珍,殺雞為黍,烹羊炰羔,為之稱慶,並延朱叟作陪,連飲三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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