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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四回 萬俟蠣棄家走壽春(1)


  東京陽武縣,一人姓萬候名蠣,以刀筆為業。天性狡獪,利口便給。仗一支懸河口,三寸不爛舌,不耕而食,不織而衣,一班也厭膏粱而服文繡,且人所不能言者,彼能言之,人所不能為者,彼能為之。以此變亂黑白,混雜涇渭,遮莫是明察官長,俱被他弄得糊糊塗塗,瞞得清清楚楚,至迎合官長處,提頭便知尾,舉念即會心,迨至日深月沉,則操縱若提木偶,反復似弄嬰兒,告訐舞文,指揮如意。河南陽武縣一員七秩縣宰,竟歲歲皆萬俟蠣除拜矣。以此攔劫公門。不數年,遂有千金之產。因念生平惟托城社為奸,終寄人籬下,代作嫁衣,未能手撫印綬,身蒞公堂,巍然作一真命縣宰。立定主意,直入燕京,投身在丞相桑歌門下自效。

  這開門納賄,乃萬俟蠣賣物當行,大來大做,小來小做。不久,遂大愜桑哥之意,用為記室,托以心腹,從此漸打點自己前程。又每與桑哥左右送殷勤,僕妾行兜攬,無不為之極力遊揚。桑哥亦不知不覺,滿心歡悅,直補以京西平涼府固原州州判。萬俟蠣聞命,大失所望,不得已就任。

  自思有大勝者必有小敗,一下車即勤謹清廉,慎守官方,同寅皆稱羨之。事無大小,皆市美譽,沽買德政歌。正所謂欲擒先縱,欲貪故廉也。一時治下士夫頌之者,不曰「召杜遺風」,即日「萬家生佛」。將固原州州判竟拂拂揚揚,傳入安撫耳中,安撫使呀曰:「此循吏才也。任為州縣長,或可展其驥足耳。」

  遂加以直隸知州銜,而調補褒城縣知縣。萬俟蠣大喜,蓋非喜其得加職銜,喜其得作縣令也。從此森羅變相,刻刻怕人。百萬生靈,驅入饞口。接一狀子,不問其理之直不直,先問其家之富不富。若富,雖盜蹠莊蹻,皆有生理;不富,即伯夷叔齊,亦有死法。

  此風一倡,上行蔔效。自有一班吃白的無賴棍徒,或誣控賭博、或捏造人命、修造房屋、指占公地、買賣田產、捏漏國稅。柳下惠之坐懷,竟是姦淫婦女;許孝廉之讓產,直斷估占家私,最嫉惡者鄉紳士子,進見每高自位置,動加鄙夷,微有忤犯,必十分廷辱,窘迫備至。若遇不肖揞紳,袖金入見,手出白鏹,分庭抗禮,則尺有二寸睫毛,皆毶毶然作鷺鷥笑矣。萬俟蠣又將褒城遠近地勢,酌按陸路設關,水路設卡。事事有行,行行有稅。山居者稅菽麥,水居者抽魚鱉,樵豎供柴薪,織婦女輸布帛。厘毫絲忽,網羅幾盡。至各關上稅取十分之三,然此關稅矣,前關又稅。前關稅矣,首關又稅。弄得你權子母者告瓶之罄矣,意猶難甘。凡商賈負販誤入褒城者,多是晦氣。

  當初商王成湯,網開三面,萬俟蠣褒城縣之網,共開六面。四面皆設法羅取,又上下其手,豈不共有六面。時有販繒客人婁丐,系寧羌州人氏,南北通行。乃一富賈,從人甚眾,押著百餘輛繒帛,直過褒城。稅了頭關,不稅二關。人役阻住貨物,婁丐大怒,揮動老拳,打傷吏役,直闖過關。吏役再追至次關,兩關齊力,一同拿獲,擁至褒城。萬俟蠣初聞咆哮大怒,及見許多車輛貨物,不啻萬金,遂事急智生,心花俱開,將婁丐略略審問,一毫也不動聲色,命監下候命,逐日設計,托心腹人監詐嚇誆騙,使入圈套。

  婁丐乃鐵石硬漢,江湖豪客,在監已煩悶不過,齷齪不堪,又被他歪纏到底,願以十車繒帛獻之。十車不允,增二十車。二十車又不允,至四十車。萬候蠣見百餘輛僅得此數,意猶未足,仍然不放。又設伎倆謂打壞關門,致損什物,毆傷吏胥,各處所值若干。此類云云。分析甚夥,仍延至數月。婁丐在禁中無可如何,如數獻之,貨物已去三分之二。此時有牢頭獄卒等,皆曰:「客人自此脫離犴狴矣。」

  誰知萬俟蠣更不釋放,又謂應取保結、奉節級、付文憑、給申引,如此懲般說法,還不下數百金。婁丐聞知,只激得雙目直瞪,欲自刎而手無寸鐵,欲自縊而徒死無益,竟如數償之,伊更何說。萬俟蠣見弄得如此,已無法可設,無計可搜,始命放出,當堂將貨物交割。婁丐一看,尚有三十餘輛,即票曰:「此數應客人貨物否?」

  萬俟蠣曰:「此女原物也。」

  婁丐領畢,命從者推出儀門,聚於一處,縱火焚之。一時公廨煙焰大起,少時三十餘輛繒帛,胥為煨燼。領著從人,大笑而去。萬俟蠣在公座,目中火出,眼睜睜看著婁丐舉火,不便發語,更不便令人救護,並腸子也激做七段八續,連叫可惜,沒興而退。從此南北商賈,紆道而過,畏褒城之多關也。至褒城百姓,乃囊中物,著手惟傾家破產賣子鬻妻而後已。但聞得萬候蠣三字,無不魂驚魄悸。一日進香回衙,經一巷口,見有新造門牆,十分美觀,忽隔巷一破戶內,有鼓樂聲。是日乃國忌日,立即大怒,命鹵簿速往拿至,皂役回稟乃是破戶。萬俟蠣罵曰:「奴才多口,明明此家作樂,于破戶何與?」

  皂役會意,立即擁至轎前,乃一納粟巡政廳。萬俟蠣責曰:「國家忌辰,如何擅自作樂?」

  巡政廳答曰:「職員李曉山,作樂者乃隔巷張道土家,為伊亡母作小祥齋,職員有何涉也?」

  萬俟蠣怒曰:「明明女家,系我親聞尚有支吾?」

  命回衙收入卡內,靜候發落。李曉山叫屈不已,只得暗通關節,令人囑託五百金為壽,萬俟蠣立便釋放。一日審一小偷,系竊瓜賊不肯妄攀平民,被夾拶不己,大呼曰:「小人僅偷一瓜,何至如此?」

  取筆題曰:

  不須夾拶不須敲,女比穿窬術更高。
  叉手取人肝與腦,滿身俱是殺人刀。

  萬俟蠣大怒,反唇相譏,吆喝一聲,立斃杖下。又一日,問一株連平民,姓劉名友恭,家道殷實,素讀書敦氣節,與胥吏有隙。因將友恭之名,囑大盜供出。萬俟蠣如獲重寶,橫加拷掠,鍛煉成獄。劉友恭指天誓日,謂:「捕風捉影,憑盜口一詞,誣人不法,恐天理公論難泯。」

  萬俟蠣愈怒,用死豬愁定百脈等法,羅織鞫之,極其殘酷。劉友恭死而復蘇,咬牙切齒,大言曰:「女串通盜賊,詐擅民財。劉某身首異處,畢竟不服。」

  萬俟蠣一聞此言,眼中火噴,口中沫出,即如劉友恭殺其父母一般,令速杖斃。一時皂役如狼似虎,惟見血肉交揮,劉友恭屈杖而死。將屍拖出,其子遇隆尚幼,冤填胸臆,無處發洩,領屍呼天搶地而歸。萬俟蠣褒城敲詐之謀,除去盜口,便在娼妓。得一妓當案鞫問,令供體面紳民,甚至有娼妓盜賊良心難味處,不忍一味妄扳。萬俟蠣要拶要打,十分恐嚇,日日抽筋刮骨,富民剝削已盡,漸無蛇可弄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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