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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二回 建生祠眾機戶作俑 配宮牆林祭酒拂衣(2)


  忙與司房掌家討較,另揀了一塊寬廠地,畫成圖樣進呈。又重重送了來人一分禮,叫他善於覆命。那基址正在岳墓之左、斷橋之右,果然好塊地。但見:

  龍飛天目,沙接棲霞。迭嶂層巒,百十仞蒼分翡翠;風紋雨轂,三百頃光動琉璃。桃李醉春風,一帶白嫩紅嬌開錦繡;蓉菊描秋色,滿堤黃英紫萼列瑤屏。雨餘煙斷,一條白練繞林飛;日落霞明,萬點紫綃蒙嶺上。啞啞的鶯簧蝶板,開早衙兩部鼓吹;嘻嘻的釣叟蓮娃,好丹青一幅圖畫。東西南北,圍遠的是周鼎商彝;春夏秋冬,酣暢的是名花皓月。

  真是:宇內無雙景,南中第一山。

  李實見工程浩大,窮機戶做不來,只得自己發出二萬金,差了兩個掌家,四個小太監,買木料、採石頭、燒磚瓦,擇日開工。真個斧斤之聲晝夜不絕。又因祠前路窄,不能建牌坊碑亭,便將西湖填起數丈來,將跨虹橋改前數丈,接著新填之地。內外人工凡有稍懶的,那管工的不時大棍子亂打。還有那採買來遲的,內相便二三十的重豉。果然人眾錢多好做事,監督又狠,正殿先完,次完了大門。說不盡雕樑畫棟,綠戶朱扉,備極人工之巧。正面一座大白石牌坊,兩面都斫著游龍舞鳳,左右又有兩座碑亭,上鐫著《祠堂記》,都假著時相的名字。不但是西湖第一,就連天下也無雙。但見:

  巍峨誇峻宇,奇巧羨神工。流丹耀碧映中流,浮沉霞綺;宿霧留煙插霄漢,隱現樓臺。羽欲翔,鱗欲躍,鬼工斫出鸞螭;萼半吐,芽半抽,巧手繪成花木。連階砌玉,朱戶流金。高飛綽楔,三山半落青天;俯瞰平湖,二水中分白鷺。峰巒環寶閣,龍飛鳳舞盡朝宗;日月近雕梁,翠點金鋪皆入勝。富麗絕勝陳結綺,崔巍不讓魯靈光。

  李實出了告示:「禁止閒人,不許擅入遊覽。」

  那些小民誰不來看,見有告示禁人,只得遙望而去。有一等慣妝喬高巾大袖的假斯文,棋子帽時新衣服的幫閒假浪子,不識勢頭,強要入去,被那些京班大棍打得一個個東奔西跑。內中就有個真相公,也未免受他些淩辱。又有幾個鄉紳孝廉,因遊玩泊舡蘇堤,乘著酒興也來看看,不免有幾句憤言,或帶些嘲笑,也被那內官淩辱,卻又認不得真。

  祠成後,李實差了兩名堂匠進京報完,候了幾日,才得一見。叩了頭出來,李永貞吩咐叫撫按上本請祠額。堂匠回來,叫為首的到三院具呈,求三院請額。三院不理,李實只得置酒相請,說這請額是魏監之意,若不依他,恐拂其意。三院沒奈何,只得會疏題請,忠賢便矯旨道:「生祠賜額,以彰功德,著有司歲時致祭。」

  李實得了旨,忙摹勒匾額,又雕成一座沉香小像,上戴九曲簪纓,大紅蟒衣,玉帶象笏。會同三院,率領各官穿了吉服,並眾機戶俱持香送入祠內,置酒演戲,奏樂慶賀。有那些趨炎附勢的做幾道歪詩,刊德政碑,刻功德祠錄。又於《西湖志》上增入《祠堂記》、《魏司禮小像傳》。忠賢又矯旨將捐修生祠為首的機戶沈尚文,准作杭州衛百戶,世守香火,如嶽祠例。於是想建祠的諂媚成風,以致儒林中生出一班禽獸來,也思獻媚於閹宦。正是:

  土木之功遍九垓,工師搜盡豫章材。
  誰知至聖宮牆裡,生出無端鬼魅來。

  人見機戶創祠,為首的做了百戶,個個心動。其時文教中出了一個監生陸萬齡,也思量要獻媚奸權。一日,有個同堂的祝監生來候,二人談起「監例壅滯,極難銓選,縱選也難得美缺。不如尋件事奉承魏監,圖個出身到好」。祝監生道:「我輩要奉承他,除了建祠沒甚事;若仍照外邊一樣,也不足為奇,他也只視為泛常。我們須上個條陳,說他德侔孔子,當配享饞宮,千秋俎豆,這才哄得動他,也才像是我們監生的公舉。」

  陸萬齡道:「他如何比得孔子?罪過,罪過!」

  祝監生道:「世上事有甚真假?但憑我口中說罷了。就說他坐廠而除東林,何殊七日之誅少正;預操忠勇而退邊寇,何異一揮之卻夾穀,且力除狡獪,朝野絕奸,屢變民風,別塗成化,素王德固垂于萬世,廠臣功亦偉於千秋。況《春秋》只明一代之是非,《要典》卻定三朝之功罪。你道這一說何如?」

  陸萬齡笑道:「據你說,竟是居然好似孔子了?」

  祝監生道:「我原說的,好歹總出在我們嘴裡。」

  陸萬齡欣然叫小廝取紙筆來,祝監生道:「做甚麼?若要做本,不難,只是一件,我們上頭還有個管頭哩。那監主林老頭兒是最古怪的。你我又不是個官,這本不是可以竟上的,須要由通政司掛號。若被他把副本送與林老兒看,這事不但不成,反要惹他放下臉來,說我們不守學規,變亂祖制,譭謗聖賢,要參革起來,那時怎處?別的宗師還可用錢買囑,這個主兒是極難說話的,豈不惹合監人笑駡?那才是『畫虎不成』哩!」

  陸萬齡呆了半日,道:「是呀,如此說,歇了罷。」

  祝監生道:「歇是歇不得的,須尋條路兒與魏太監說明,他必歡喜,那時通政司再懺阻我們,只說是他叫出的,通政司才不敢留難。命下時,就是林老兒也沒奈何了。」

  二人說以好處,樂不可言,忙叫小廝取酒來吃。陸監生道:「畢竟魏家這條線索到那裡去尋?」

  祝監生道:「只求孔方兄一到,這門路就有了。」

  酒畢別去。

  次日,祝監生來道:「所事如何?」

  陸萬齡道:「夜間卻想出一條門路來,可以不用孔方。有個朋友姓曹名代,現在魏撫民家館。魏撫民與魏太監同宗。這事到可以托他通個信,這不是條線子麼?只消本上帶老曹個名字,他必認真去說。」

  祝監生道:「甚妙!事不宜遲,恐為高才捷足者做去。」

  於是二人同到魏家來,見了曹監生,敘了些寒溫,陸萬齡道:「借一步說話。」

  曹代道:「請後面書房裡坐。」

  三人同到書房,見那書房到也幽僻。只見:

  架上書連屋,階前樹拂雲。
  草生拳石潤,花插膽瓶芬。
  窗綠分蕉影,爐紅沸茗紋。
  短琴時遣興,暖氣自氤氳。

  三人坐下,陸萬齡將上項事細細說知,又道:「若得事成,富貴與人。」

  曹代道:「陸兄,這事欠通些,行不得。」

  祝監生道:「老兄若通得時,到不做監生了。請教:如今拜義子,殺忠臣,那一件是通得的?此事原是不通,如今不過且圖目前,還講甚麼道學?」

  二人別去。少刻,魏撫民回來,恰好出來與先生閒話。曹代便將此事談及,撫民道:「這事到是我家叔歡喜的,待我與家叔談過,看是如何。」

  過了一日,撫民見忠賢,問安後,說些禁中的事體,又談些外邊感德的話。便說道:「外面有幾個監生,說叔爺功德高大,與孔夫子一樣,當建祠於太學,與孔子配享,血食萬世。」

  忠賢呵呵笑道:「咱難道便是孔聖人?罪過!罪過!不敢當。」

  撫民道:「據他們說起來,叔爺比孔夫子還多些哩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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