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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回 梟奴賣主列冠裳 惡宦媚權毒桑梓(3)


  工部奉旨,差了個主事來徽州變產。先時吳養春家私原有數百萬,後因養春被拿,他妻子各處尋分上救他不惜錢,要一千就是一千,要一萬就與一萬。那些親友有實心為他的,道:「只要錢用得到,自然靈驗。」

  亦有借此脫騙的,那些女流如何知道?就如挑雪填井一樣。及到撫按追贓時,家私已用去一半了。只見家人回來說:「主人都死了,原來此事是安保陷害的。」

  舉家切齒,痛哭一場。

  不日工部司官到了,會同撫按清清查。那些親友見事勢不好,都不敢來管,只有一個老家人吳良出來撐持。那主事同撫按上了察院,傳集府縣,將山場木植變價,少不得要報人買,未免高抬價目。那些富戶見值一百的,就要賣人二百。那些怕買的花錢求免,或賄囑延擱。那買不起的便來告免,反被豚逼,以致妄扳別人,株連不已,及至納價時,書吏又作弊,用加二三的重平子收銀,及完清了價,又無產業領,他又報別人來買,設成騙局哄人。那報買的也不能聽他緩緩上價,還要當錢糧追比。無奈這是個欽差官兒,不受撫按的節制,無處告理。正是:

  天高皇帝遠,有屈也難伸。

  把一個徽州城攪得不成世界了。贓銀出過六十余萬,也就艱難了。眾童僕都偷盜財物,各自逃散,日日只帶這老僕吳良追比。這吳良年近七旬,漸漸打得不象樣而死。這主事又差人拿他家眷,那老太太年老,出不得官,便來拿他妻子。那孺人是甯國沈相公的孫女、南京焦狀元的女甥,見人來拿他,放聲大哭道:「我為世代簪纓之女,富貴家的主婆,豈可出頭露面,受那狗官的淩辱?罷!與其死於此賊之手,不如死在家裡的乾淨!」

  於是解下絲絛,懸樑自縊。他兩個女兒見他娘吊死,他們也相縊而亡。可憐:

  愁紅慘綠淚成絲,弱柳迎風自不支。
  斷送玉容魂弗返,分明金谷墜樓時。

  那老太太聽見媳婦、孫女都死,嚇了一跌,也嗚呼哀哉了。眾親戚聞知,皆來吊問,備棺收殮。

  那些差人猶自狐假虎威的詐錢,街坊上看的人都動不平之氣。內中有那仗義的道:「你們逼死了他一家人口,還在此吵鬧,我們打這起狗才。」

  眾人一齊動手,把幾個差人登時打死,漸漸聚了幾千人,打到察院衙門裡來。那些衙役正要上前阻擋,見人多勢眾,都一哄而走了。眾人便放起火來。主事的家人見事不諧,都扒牆破壁而逃,那裡還顧得本官?那主事還未起來,忽夢中驚醒,只道是失了火。忽聽得外邊嚷道:「要打主事!要殺主事!」

  才知是激變了地方上人。此刻並無一個牙爪,只有一個門子在旁,即忙越牆而逃,跑到初門驛暫住。這邊府縣等忙來救火安民,一面通詳撫按,據實奏聞。魏忠賢見激變了徽民,只得把主事剎職,便把這事緩下去了。

  不料又走出個許寺丞來。這許寺丞名志吉,本是徽州許相公的孫子,以恩蔭仕至苑馬寺丞,與吳養春是至親。他見徽州打了欽差,恐魏監惱,不肯休歇,又恐連累到自己,遂央倪文煥來對忠賢說:「許寺丞本籍徽州,深知 吳養春所放天津、淮揚、兩浙各省的債務,並各處鹽當產業,若差他去,不到半年,贓可全完。」

  許寺丞又送了許多禮,才得了這個差。

  南直士大夫在京者,只道他是好意,或者因徽州困極,他出來自然設法調停。誰知他竟是個人面獸心的畜類,只要保全自己,奉承權托,不顧鄉里,一路來各處清查,絲毫不能遺漏。及到家鄉,他便想道:「本地府縣是我父母官,恐他要假借起來,後日難以行事。」

  他便以憲體自居,公然坐察院。地方官勒令庭參。府縣見他如此,都不理他,他也只得厚著臉行事。眾鄉紳來見時,他便十分倨傲起來。內中有個方給事,才說得幾句話,便搶駁他,反被方給事當面羞辱一場。他也只得皮著臉,不以為意。有個秀才吳守仁,是他的姨丈,當面來告免,竟被他答辱了一場。

  放告後,今日報這家買山,明日派那家買地;今日冤某人領吳家的本錢,明日賴某人受吳家的寄頓。影響全無的,只憑他說的便是,他那裡管甚宗族親眷,就是他親伯叔弟兄,也報來買產,都是一例追比。黃山田地,旨上原教歙縣人領買,他見休寧人富足的多,突然派過二十萬去,便把休甯的富戶程八元等數百萬的家私,都弄得一貧如洗。各處都有謠言道:「派一千,禮儀三百;繳一萬,威儀三千。」

  以至遠年私債,家人身銀,都入贓冊。

  休甯有個程寡婦,乃孝廉程有政的繼室,卻十分美麗,也是官家之女。那程有政死了,寡婦年少無子,家私十余萬。程舉人臨終留下親筆遺言,把兩個前妻之子分出去住,留了一所典鋪、本銀二萬與寡婦取利日用,以為養贍。這許寺丞平日與程有政相交最厚,他慕他妻子姿色,新寡時便要謀娶他。寡婦執意不允,他便記恨在心。今日便派寡婦買山銀一萬兩,差人來催。那寡婦卻有見識,回道:「疾風暴雨不上寡婦之門,就是朝廷也沒有拿婦女當差的,我有兒子,有事你去向他們說去。」

  他連茶錢也不出一個。差人鬧了一日,無法奈何,只得來回話。

  許寺丞本意,原要拿寡婦出頭,見差人拿不來,次日又差了許多孤貧來吵鬧。那些疲癃殘疾之人,人又不好打他,他們便一窩蜂的在程家亂鬧。這寡婦卻有算計,便出來對他們道:「你們既是官差,沒有白使人的理,且坐下來吃了飯,我同你們去見官。」

  隨即擺下幾桌齊整酒飯來。那些乞兒何曾見過這樣好東西,一齊坐下狼餐虎咽的大碗斟酒吃,一個個吃得東倒西歪的爛醉如泳。寡婦忙把一切細軟都寄在左近親族家,他便坐上轎子,竟回母家去了。

  他弟兄子侄多有在庠的,都到學前約齊了三學朋友,候按院下學講書畢,公同稟道:「許志吉假倚差官,殘害鄉里,求大人做主。」

  按院道:「雖他奉旨清清查,未曾教他無端扳害,他既無桑梓之情,諸生又何必存畏縮之念?此與小民觸犯鄉紳不同。」

  這分明是惡他,叫眾人打他之意。眾秀才正要生事,今見上官許他,眾人等送按院上轎後,齊至公署前,蜂擁進去。那許寺丞猶自做張做勢的狂吠,眾人上前一齊動手,打得個落花流水,將手下人打死了幾個,那許寺丞早逃走個不見。眾人見他走了,竟打到他家裡去,放火燒他的房屋。百姓都恨他,也齊來幫助。家財盡遭擄掠,婦女們剝得赤條條的,趕出街坊。這一場醜辱,卻也不小。還要尋到許寺丞,打死才稱眾意。這正是:

  未害別人先害己,果報分明定不差。

  畢竟不知許寺丞逃得性命否?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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