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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五回 李樂工吹笛遇仙翁 王供奉聽棋謁神女(1)


  詞曰:

  聲音入妙感仙家,月夜引仙搓。只嫌笛管未全佳,吹破共嗟訝。
  更驚奔理通仙道,決勝負數著無加。止將常勢略談些,國手已堪誇。
  ——調寄《月中行》

  人生世上,不特忠孝節義與夫功勳事業、道德文章,足以流芳後世,垂名不朽。

  就是那一長一技之微,若果能專心致志,亦足以軼類超群,獨步一時。且其藝既精妙入神,不難邀知遇於君上,致感動于神仙,使其身所遭逢之事,傳為千秋佳話。

  卻說張鎬既杖殺閻丘曉,即移書于賀蘭進明,責其不救睢陽。恰聞朝廷有旨,命張鎬鎮臨淮,著進明移駐別鎮。張鎬乃率兵攻打睢陽城,與尹子奇大戰。子奇正戰之間,忽然陰雲四合,寒風撲面。賊眾都聞鬼哭神號之聲,空中如有鬼兵來衝突。一時大亂,四散狂奔。正是:

  死為厲鬼忠臣志,須信忠魂自有靈。

  尹子奇兵潰,只得棄了睢陽城,退奔陳留。誰想陳留百姓,恨其茶毒睢陽,痛惜忠良被害,遂出其不意,殺將起來,斬了尹子奇,開城迎降。張鎬安民已畢,分兵留守。一面引眾回鎮,一面將睢陽死難諸臣,具表奏聞朝廷。恰好上皇有手詔至肅宗行在,命褒錄死節之人。

  且說上皇在蜀中,眼前少了個楊妃,常懷愁悶。那些梨園子弟,又大半散失,供禦者無多人,更加不快。還虧有高力士日夕侍側,時為勸解。及聞安祿山焚毀祖廟,殺害宗室,殘虐臣民,遂撫心頓足,十分哀痛。隨又傳聞祿山已死,乃歎恨道:「朕恨不及手自寸磔此賊也!」

  因追念故相張九齡,昔年曾說祿山有反相,不宜宥其死,此真先見之明。當時若從其言,何至有今日之禍。於是特遣中使往曲江,致祭於其墓,禦制祭文一道,手書付中使資赴墓前宣讀。其文雲:

  惟卿昔者曾有說言,謂安祿山反相昭然,不宜宥死,宜亟殲旃。朕聽不聰,輕縱巨奸,既寬顯戮,更予大藩,釀茲凶禍。追悔從前,卿今若在,朕複何顏!
  追念老臣,曷勝涕漣。特遣致祭,情以短篇,嘉卿先見,志吾過愆。
  尚饗。

  上皇既遣祭張九齡,且厚恤其家。因即降手詔,命朝臣查錄一切死難忠臣,申奏新君,並加恤典,不得遺漏。又聞雷海青殉節于凝碧池,不勝嘉歎,張野狐因乘機啟奏道:「梨園舊人黃幡綽,向羈賊中,今從東京逃來,欲請見駕。只因失身陷賊,恐上皇爺欲加之罪,故逡巡未敢。」

  上皇道:「汝等徘優之輩,安能盡如雷海青這般殉節?失身賊中,不足深責。黃幡綽既從賊中來,必知雷海青殉節之詳,朕正欲問他,可便喚來。」

  左右領旨,即將黃幡綽宣到。幡綽叩首階前,涕泣請罪。

  上皇赦其罪問道:「雷海青殉節于凝碧池之日,你也在那裡麼?」

  幡綽道:「此事臣所目睹。」

  上皇道:「汝可詳細奏來。」

  幡綽便把那安祿山如何設宴奏樂,眾樂工如何傷感墜淚,祿山如何要殺那墜淚的,雷海青如何大哭,如何拋擲樂器,罵賊而死,一一奏聞。上皇歎息道:「海青乃能盡忠如此,彼張均、張垍輩,真禽獸不若矣!」

  因問幡綽道:「汝于此時亦曾墜淚否?」

  幡綽道:「觸目傷心,那得不墜淚?」

  時內監馮神威在側,向日幡綽曾於言語之間,戲侮了他,心中不悅,奏道:「此言妄也。奴婢聞人傳說,幡綽在賊中,把安祿山極其諂奉。祿山在宮中夢紙窗破碎,幡綽解雲:『此為照臨四方之兆。』祿山又夢自身所穿袍袖甚長,幡綽又為之解雲:『此所謂垂衣而天下治。』如此進諛,豈是肯墜淚者?」

  上皇即問幡綽:「汝果有此言否?」

  那黃幡綽本是個極滑稽善戲諺的人,平日在御前慣會撮科打諢,取笑作要的,那時若驚惶抵賴,便沒趣了,他卻不慌不忙,從容奏道:「祿山果有此夢,臣亦果有此言。臣因祿山有此不祥之二夢,知其必敗,故不與直言以取禍,只以巧言對之,正欲留此微軀,再睹天顏耳。」

  上皇道:「怎見得此二夢之不祥,汝便知其必敗?」

  幡綽道:「紙竊破者,不容糊做也。袍袖長者,出手不得也。豈非必敗之兆乎?」

  上皇聽說,不覺大笑,遂命仍舊供禦。正是:

  聞之既堪為解頤,言者自可告無罪。

  自此上皇時常使黃幡綽侍側,詢問東西二京之事。幡綽恐感動聖懷,應對之間,雜以詼諧,常引得上皇發笑。忽一日,又有一個梨園舊人到來,你道是誰?卻是笛師李謨。原來李謨於聖駕西行時,同著一個從人奔走隨駕,不想走遲了,卻追隨不及,失落在後。遇著哥舒翰的敗殘軍馬沖來,前路難行。急慌慌的奔竄,一時無處逃匿,只時權避入一山谷中。其中有古寺一所,寺僧詢知是御前供奉之人,不敢怠慢,因留他暫寓,一連住了五七日。

  一夕月朗風清,從人先自去睡了,李謨心中煩悶,且不即睡,又愛那風清月白,徘徊觀玩了一回,便向行囊中,取出平日那校所吹的笛兒來,獨自步出寺門,在一大樹之下石臺上坐著,把那笛兒吹起。真個聲音嘹亮,響徹山谷。才吹罷,遙見園林中走出一個彪形大漢,大踏步行至前來,仔細視之,乃一虎頭人也。李謨大駭,那虎頭人身穿一件白褡單衣,露腿赤足,就寺門坎上箕踞而坐,說道:「笛聲甚妙,可再吹一曲。」

  李謨那時不敢不吹,只得按定了心神,吹起一套繁縻之調。虎頭人聽到酣適之際,不覺瞑然睡去,橫臥於檻上,少頃之間,鼾聲如雷。李謨欲待跨入寺門坎去,又恐驚醒了他不是耍處;回首四顧,沒處藏身。只得將笛兒安放草間,盡力爬上那大樹,直爬到那極高的去處,借樹葉遮身,做一堆兒伏著。

  不移時虎頭人醒來,不見了吹笛人,即懊悔道:「恨不早食之,卻被他走了。」

  遂立起身來,向空長嘯一聲,便有十餘隻大虎,騰躍而至,望著虎頭人俯首伏地,狀如朝謁。虎頭人道:「適有一吹笛小兒,乘我睡熟,因而逃脫。我方才當檻而臥,量彼不敢入寺,必奔他處,汝等可分路索之。」

  眾虎遂四散奔去,虎頭人依然踞坐不動。約五更以後,眾虎俱回,都作人言道:「我等四路追尋不獲。」

  正說間,恰值月落斜照,見有人影在樹。虎頭人笑道:「我道有雲行雷掣,卻原來在這裡!」

  乃與眾虎望著樹上,跳身攫取。幸那樹甚高,躍握不及。李謨此時卻嚇得魂不附體,滿身抖顫,幾乎墜下,緊緊抱著樹枝。正在危急,忽聞空中有人大喝道:「此乃御前之人,汝等孽畜,不得猖獗!」

  於是虎頭人與眾虎一時俱驚散。少間天曙,僕從來尋,李謨方才下樹。且喜那笛兒原在草間無損,仍舊收得。正是:

  簫能引鳳,笛乃致虎。
  豈學虞廷,百獸率舞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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