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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四回 安祿山屠腸殞命 南霽雲齧指乞師(2)


  次日,嚴莊密與慶緒,約會到黃昏時候。慶緒與嚴莊各暗帶短刀,托言奏事,直入便殿門來,值殿官不敢阻擋。祿山此時已安寢於幃帳之內,不妨李豬兒持刀突入帳中,祿山目盲,不知何人。方欲問時,李豬兒已揭去其被,燈火之下,見祿山袒著大腹,說時遲,那時快,把刀直砍其肚腹。祿山負痛,急伸手去枕畔摸那利刃,卻已不見了,乃以手撼帳竿道:「此必是家賊作亂!」

  口中說話,那肚腸已流出數鬥,遂大叫一聲,把身子挺了兩挺,嗚呼哀哉了。時肅宗至德二載正月也。可恨此賊背君為亂,屠戮忠良,虐害百姓,罪惡滔天,今日卻被弒而死。亂臣受弒逆之報,天道昭彰。後人有兩隻《掛枝兒》詞說得好,道是:

  安祿山,你做張守珪的走狗,犯死刑,姑饒下這驢頭。
  卻怎敢持兵強,要學那虎爭龍鬥,你不是狼子野心腸,
  人道是豬首龍身獸,到今日作孽的豬龍,也倒死在豬兒手!

  安祿山,你負了唐明皇的寵眷,不記得拜母妃,欽賜洗兒錢,
  怎便把燕代唐,要將江山占。可笑你打家賊的鞭何重,
  那禁他斲大腹的刀太尖。則見你數鬥的腸流,為甚赤心兒沒一點!

  祿山既被殺,左右侍者方驚駭間,慶給與嚴莊早到,手中各持短刀,喝叫不許聲張。眾人一則平日被祿山打毒,今日正幸其死。二來見慶緒與嚴莊作主,便都不敢動。嚴莊令人就床下掘地深數尺,以氈裹其屍而埋之,戒宮中勿漏泄。次早宣言祿山病驟危篤,命傳位於慶緒。

  於是慶緒僭即偽位,密使人將段氏與慶恩縊死,偽尊祿山為太上皇,重加諸將官爵,以悅其心。過了幾日,方傳祿山死信,命眾臣不必入宮哭靈,密起其屍於床下。屍已腐爛,草草成殮,發喪埋葬。嚴莊見慶緒昏庸,恐人不服,不要他見人。慶緒日以酒色為事,凡祿山所寵的姬侍,都與淫亂。凡大小諸事皆取決於嚴莊,封他為馮詡王。嚴莊以慶緒之命,使偽汴州刺史尹子奇引兵十三萬攻睢陽城,睢陽太守許遠求救於雍丘防禦使張巡。

  且說張巡在雍丘,那南霽雲與雷萬春,已投入麾下為郎將。當車駕西幸之時,賊將令狐潮來攻雍丘,張巡率南、雷二人,及諸將佐,悉力拒賊。令狐潮與張巡原系舊同學,因遣使致書,申言夙契,且雲:

  天下存亡未卜,守此孤城何益,不如早降為上。

  張巡部下有大將六人,亦勸張巡出降。張巡大怒,設天子畫像于堂,率眾朝拜涕泣,諭以大義,眾皆感奮。張巡乃斬來使,並斬勸降六將。於是人心愈堅,拒守既久,城中缺少了箭,張公命作草人千余,蒙以黑衣,乘夜縋下城去。賊兵驚疑,放箭亂射,遂得箭無數。

  次夜,仍複以草人縋下,賊都大笑,更不為備。張巡乃選壯士五百人,縋將下去,徑到賊營;賊出其不意,一時大亂,棄營而奔,殺傷甚眾。令狐潮忿怒,親自督兵攻城。張巡使雷萬春登城探視,時萬春因傳聞得其兄雷海青殉難的消息,十分哀憤,才哭得過,便咬牙切齒的上城來,方舉目而望,不防賊兵連發弩箭。雷萬春面上連中六矢,仍是挺然立著不動。令狐潮遙望見,疑為木偶人;及見其用手拔箭,流血被面,方詢知是雷萬春,大為駭異。正是:

  草人錯認是真,真人反疑為木。
  笑爾草木皆兵,羨他智勇具足。

  少頃,張巡親印臨城,令狐潮望著樓上叫道:「張兄,我見雷將軍,知足下軍令矣!然如天道何?」

  張巡說:「足下未識人倫,安知天道?你平日也談忠說義,今日忠義何在?勿更多言,可即決一勝負。」

  遂率兵與戰,兵皆奮勇爭先,生獲賊將十四人,斬首八百餘級。令狐潮敗入陳留,余眾屯于沙渦。張巡乘夜襲擊,又大破之,奏凱而回。忽探馬來報說:「賊將楊朝宗,欲引兵襲取寧陵,斷我歸路。」

  張巡乃分兵守雍丘,自引兵將星夜至寧陵,恰直許遠亦引兵到來,遂合與賊戰,晝夜數十回合,大破楊朝宗之眾,斬首數千級。

  捷音至行在,肅宗詔以張巡為河南節度副使,許遠亦加官進秩仍守睢陽。至是尹子奇來攻睢陽,許遠國兵少,遣使至張巡處求救。張巡以睢陽要地,不可不堅守,乃自寧陵引兵三千至睢陽,合許遠所部兵不過七千人。張巡與南霽雲、雷萬春等數將,並力出戰,屢次得勝。張巡欲放箭射尹子奇,奈不識其面,乃以篙為矢射去,賊兵疑城中箭已盡,遂將篙矢呈於子奇。於是張巡識其狀貌,命南霽雲射之,中其左目。正是:

  祿山兩日俱盲,子奇一目不保。
  相彼君臣之面,眼睛無乃太少。

  自此許運將戰守事宜,悉聽張巡指揮。張巡真是文武全才,不但善戰,又極善謀,行兵不拘古法,隨機應變,出奇制勝。其生性忠烈,每臨戰殺賊,咬牙怒恨,牙齒多碎。卻又能於軍務倥傯之際,不廢吟詠。因登城樓,遙聞笛聲,遂作軍中《聞笛》詩雲:

  茹蕘試一臨,敵騎附城陰。
  不辨風塵色,安知天地心。
  門開邊月近,戰苦陣雲深。
  旦夕更樓上,遙聞橫笛音。

  閑言少說。且說許遠向于睢陽城中,積軍糧百余萬石,後被宗藩虢王臣調其半分給他郡,不由許遠不肯。因此睢陽城中糧少。到那時漸已告匾,每人日只給米一二合,雜以茶紙樹皮為食。賊兵攻城愈急,造為雲梯,其狀如虹,使勇卒三百立於上,推梯臨城,欲便騰入。

  張巡預知,使人於城牆潛鑿三穴,俟梯將近,每穴出一大木,以一木拄定其梯,使不得進,一木上有鐵鉤挽住其梯,使不得退。一木上置鐵籠盛火藥,發火焚之,梯即中斷,梯上軍士都被火燒,跌落地而死。賊兵又作木驢攻城,張巡命鎔金汁灌之,登時消鑠。凡此拒守之事,俱應機立辦,賊服其智,不敢來攻。但于城外列營圍困。張巡、許遠分城而守,與眾同食茶紙,亦不復下城。

  那時大帥許叔冀在滾郡,賀蘭進明在臨淮,俱擁兵不救,而臨淮與睢陽龍近,張巡乃命南霽雲赴臨淮借糧,乞師援救。

  霽雲領命,引三十騎出城突圍而走,賊眾數萬擋之,霽雲直沖其眾,左射右射,矢無虛發,賊皆披靡,遂出重圍至臨淮,見賀蘭進明涕泣求救。誰知進明素與許叔冀不睦,恐分兵他出,或為所襲。二來又心懷妒忌,不欲許遠、張巡成功,竟不肯發兵,亦無糧米相借,說道:「此時睢陽當已失陷,我即發兵借糧,亦無及矣!」

  霽雲道:「睢陽死守待救,大兵速去,必不至於陷。若果已失,我南八男兒,請以死謝大夫。」

  進明只不允。霽雲奮然道:「睢陽與臨淮如皮毛之相依,睢陽若陷,即及臨淮,豈可不救?」

  說罷仰天號慟。進明愛其忠勇,意欲留之,乃用溫言撫慰,且命設宴款待,奏樂侑灑。霽雲大哭道:「僕來時睢陽城中,已不食月餘矣,今即欲獨食,安能下嚥!大夫坐擁強兵,並無分災救患之意,豈忠臣義士之所為乎?」

  因發狠自咬下一指,以示進明道:「僕已不能達主將之意,請留此指以示信,歸報主將與同死耳!」

  一時指血淚血,有如泉湧,座客俱為之揮涕。進明決意不救,又度霽雲不可留,竟謝遣之。此真千古可恨之事,所以至今張睢陽廟中,銅鑄一賀蘭進明之像,裸體綁縛,跪於階下,任人敲打,來泄此恨。後人也有兩隻《掛枝兒》說得好,正是:

  進明呵,你也食唐家祿否?人望你拯災危,冒險的求救;
  誰知你擁強兵,竟不能相救。不曾見你興師去,
  倒要將他勇士留。可憐那南八男兒也,十指兒只剩九。

  進明呵,你不顧千年的唾駡,任南八苦求救,
  只不聽他,眼睜睜看他將指頭兒咬下。他當時臨去空咬指,
  我今日說來亦咬牙,好把你睢陽廟裡鋼人,也盡力的狠敲打!

  南霽雲自臨淮奔至寧陵,與偏將廉坦,引步騎數百,冒圍至睢陽城下,與賊力戰,砍壞賊營,方得入城門。城中人聞救兵不至,無不號哭,或議棄城而走。張巡、許遠婉言曉諭眾人道:「睢陽乃江淮保障,若棄之而去,賊必長驅東下,是無江淮也。況我眾饑疲,即走亦不能遠,徒遭殘殺耳!臨淮雖不來相救,諸鎮豈無一仗義者,不如堅守以待之。但是城中絕糧,何忍留爾眾同受饑寒,今任爾眾自便,我二人為朝廷守士,義當以身守之,不敢言去也!」

  眾人聞言感激,願同心竭力,以守此城。茶紙食盡,殺馬而食。馬食盡,羅雀掘鼠而食;雀鼠亦盡,張巡殺其愛妾,許遠烹其家僮,以享士卒。人心愈加銜感,明知必死,終無叛志。

  又挨過了數日,軍將都贏瘦患病,不能拒守,賊遂登城。張巡西向再拜道:「臣力竭矣!不克全城以報朝廷,死當為厲鬼以殺賊!」

  今盛京慈仁寺,所塑青魈菩薩,赤發藍面,口銜巨蛇,如夜叉之狀,雲即張睢陽自矢所為厲鬼像也。城既破,張、許二公及諸將俱被執。尹子奇將許遠解赴雒陽,張巡與南霽雲等共三十六人皆遇害。張巡至死,神色如常。萬春、霽雲俱罵不絕口而死。其餘十餘人,亦無一肯屈節者。後人有詩贊曰:

  張巡先殞團盡忠,許運後亡亦矢節。
  從死不獨有南雷,三十六人同義烈。

  睢陽失陷三日之後,河南節度使張鎬救兵到來。原來張鎬,聞睢陽危急,倍道來援,猶恐不及,先遣飛騎馳檄譙郡太守閻丘曉,使速引本部兵先往。閻丘曉素傲狠,不奉節制,竟不起兵。及張鎬至,城已破三日矣。張鎬大怒,令武士擒閻丘曉,至軍前杖殺之。正是:

  恨不移此閭丘杖,並杖臨淮狠賀蘭。

  未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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