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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三回 凝碧池雷海青殉節 普施寺王摩詰吟詩(1)


  詞曰:

  談忠說義人都會,臨難卻通融。梨園子弟,偏能殉節,莫賤伶工。
  伶工殉節,孤臣悲感,哭向蒼穹。吟詩寫恨,一言一淚,直達宸聰。
  ——調寄《青衫濕》

  自古忠臣義士,都是天生就這副忠肝義膽,原不論貴賤的。盡有身為尊官,世享厚祿,平日間說到忠義二字,卻也侃侃鑿鑿,及至臨大節,當危難,便把這兩個字撇過一邊了,只要全軀保家,避禍求福,於是甘心從逆,反顏事仇。自己明知今日所為,必致駡名萬載,遺臭萬年,也顧不得。偏有那位非高品,人非清流,主上平日不過以徘優言之,即使他當患難之際,貪生怕死,背主降賊,人也只說此輩何知忠義,不足深責。不道他到感恩知報,當傷心慘目之際,獨能激起忠肝義膽,不避刀鋸斧鉞,罵賊而死。遂使當時身被拘國的孤臣,聞其事而含哀,興感形之筆墨,詠成詩詞。不但為死者傳名于後世,且為己身免禍於他年。可見忠義之事,不論貴賤,正唯踐者,而能盡忠義,愈足以感動人心。

  卻說安祿山雖然僭號稱尊,占奪了許多地方,東西兩京都被他竊據。卻原只是亂賊行徑,並無深謀大略。一心只戀著范陽故土,喜居東京,不樂居西京。既入長安,命搜捕百官宦者宮女等,即以兵衛送赴范陽,其府庫中的金銀幣帛,與宮闈中的珍奇玩好之物,都輦去范陽藏貯。又下令要梨園子弟,與教坊諸樂工,都如向日一般的承應,敢有隱避不出者,即行斬首。其苑廄中所有馴像舞馬等物,不許失散,都要照舊整頓,以備玩賞。

  看官聽說,原來當初天寶年間,上皇注意聲色。每有大宴集,先設太常雅樂,有坐部,有立部。那坐部諸樂工,俱於堂上坐而奏技;立部諸樂工,則於堂下立而奏技。雅樂奏罷,繼以鼓吹番樂,然後教坊新聲與府縣散樂雜戲,次第畢呈。或時命宮女,各穿新奇麗豔之衣,出至當筵清歌妙舞。其任載樂器往來者,有山車陸船制度,俱極其工巧。更可異者,每至宴酣之際,命御苑掌像的像奴,引馴像入常以鼻擎杯,跪于御前上壽,都是平日教習在那裡的,又嘗教習舞馬數十匹,每當奏樂之時,命掌廄的圉人,牽馬到庭前。那些馬一聞樂聲,便都昂首頓足,回翔旋轉的舞將起來,卻自然合著那樂聲的節奏。宋儒徐節孝先生曾有舞馬詩雲:

  開元天子太平時,夜舞朝歌意轉迷。繡榻盡容騏驥足,錦衣渾蓋渥窪泥。才敲畫鼓預先奮,不假金鞭勢自齊。明日梨園翻舊曲,范陽戈甲滿關西。

  當年此等宴集,祿山都得陪侍。那時從旁諦觀,心懷豔羨,早已蔭下不良之念。今日反叛得志,便欲照樣取樂。可知那聲色犬馬,奇技淫物,適足以起大盜覬覦之心。正是:

  天子當年志大驕,旁觀目眩已播遙。
  漫誇百獸能率舞,此日奢華即盜招。

  那時祿山所屬諸番部落的頭目,聞祿山得了西京,都來朝賀。祿山欲以神奇之事,誇哄他們。乃召集眾番賜宴於便殿,對眾人宜言道:「我今受天命為天子,不但人心歸附,就是那無知的物類,莫不感格效順。即如上林苑中所言的像,見我飲宴,便來擎杯跪獻;那個廄中的馬,聞我奏樂,也都欣喜舞蹈,豈非神奇之事!」

  眾番人聽說,俱俯伏呼萬歲。那祿山便傳令,先著像奴牽出像來看。不一時,像奴將那十數頭馴像,一齊都牽至殿庭之下,眾番人俱注目而觀,要看他怎麼樣擎杯跪獻。不想這些像兒,舉眼望殿上一看,只見殿上南面而坐者,不是前時的天子,便都僵立不動,怒目直視。像奴把酒杯先送到一個大像面前,要他擎著跪獻。那像卻把鼻子卷過酒杯來,拋去數丈。左右盡皆失色,眾番人掩口竊笑。祿山又羞又惱,大罵道:「孽畜,恁般可惡!」

  喝把這些像都牽出去,盡行殺訖。於是輟宴罷席,不歡而散。當時有人作詩譏笑道:

  有儀有像故名像,見賊不跪真倔強。
  堪笑紛紛降賊人,馬前屈膝還稽顙。

  祿山被像兒出了醜,因疑想那些舞馬,或者也一時倔強起來,亦未可知,不如不要看它罷。遂命將舞馬盡數編入軍營馬隊去。後來有兩匹舞馬,流落在逆賊史思明軍中。那思明一日大宴將住,堂上奏樂。二馬偶系於庭下,一聞樂聲,即相對而舞。軍士不知其故,以為怪異,痛加鞭垂。二馬被鞭,只道嫌他舞得不好,越發擺尾搖頭的舞個不止。軍士大驚,榻棒交加,二馬登時而斃。賊軍中有曉得舞馬之事者,忙叫不要打時,已都打死了。豈不可笑?正是:

  象死終不屈節,馬舞橫被大杖。
  雖然一樣被殺,善馬不如傲象。

  話分兩頭,不必贅言。只說祿山在西京恣意殺戮,因聞前日百姓乘亂,盜取庫中所藏之物,遂下令著府縣嚴行追究,且許旁人汗告。於是株連蔓引,搜捕窮治,殆無虛日。又有刁惡之人,挾仇誣首,有司不問情由,輒便追索,波及無辜,身家不保。民間雖然無日不思念唐王,相傳皇太子已收聚北方勁兵,來恢復長安,即日將至。或時喧稱太子的大兵已到了,百姓們便爭相奔走出城,禁止不住,市里為之一空。賊將望見北方塵起,也都相顧驚惶。祿山料長安不可久居,何不早回灘陽;乃以張通儒為西京留守,安忠順為將軍,總兵鎮守關中;又命孫孝哲總督軍事,節制諸將,自己與其子安慶緒,率領親軍,又諸番將還守東都,擇日起行。卻於起行之前一日,大宴文武官將,于內府四宜苑中凝碧池上,先期傳諭梨園子弟,教坊樂工,一個個都要來承應。這些樂工子弟們,惟李謨、張野狐、賀懷智等數人,隨駕西走,其餘如黃幡綽、馬仙期等眾人,不及隨駕,流落在京,不得不憑祿山拘喚,只有雷海青託病不至。

  那日凝碧池頭,便殿上排設下許多筵席。祿山上坐,安慶緒侍坐於旁,眾人依次列坐於下。酒行數巡,殿陛之下,先大吹大擂,奏過一套軍中之樂,然後梨園子弟、教坊樂工,按部分班而進。

  第一班按東方木色,為首押班的樂宮,頭戴青霄巾,腰系碧玉軟帶,身穿青錦袍,手執青幡一面,幡上書東方角音四字,其字赤色,用紅寶綴成,取木生火之意。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,都戴青紗帽,著青繡衣,一簇兒立于東邊。

  第二班按南方火色,為首押班的樂官,頭戴赤霞巾,腰系珊瑚軟帶,身穿紅錦袍,手執紅幡一面,幡上書南方征音四字,其字黃色,用黃金打成,取火生土之意。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,都戴絳絹冠,著紅繡衣,一簇兒立于南邊。

  第三班按西方金色,為首押班的樂宮,頭戴皓月巾,腰系白玉軟帶,身穿白錦袍,手執白幡一面,幡上書西方商音四字,其字黑色,用烏金造成,取金生水之意。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,都戴素絲冠,著白繡衣,一簇兒立于西邊。

  第四班按北方水色,為首押班的樂宮,頭戴玄霜巾,腰系黑犀軟帶,身穿黑錦袍,手執黑幡一面,幡上書北方羽音四字,其字青色,用翠羽嵌成,取水生木之意。幡下引樂工子弟二十人,各戴皂羅帽,著黑繡衣,一簇兒立于北邊。

  第五班按中央土色,為首押班的樂宮,頭戴黃雲巾,腰系密蠟軟帶,身穿黃錦袍,手執黃幡一面,幡上書中央宮音四字,其字以白銀為質,兼用五色雜寶鑲成,取土生金,又取萬寶土中生之意。幡下引樂工子弟四十人,各戴黃綾帽,著黃繡衣,一簇兒立于中央。

  五個樂官,共引樂人一百二十名,齊齊整整,各依方位立定。

  才待奏樂,祿山傳問:「爾等樂部中人,都到在這裡麼?」

  眾樂工回稱諸人俱到,只有雷海青患病在家,不能同來。祿山道:「雷海青是樂部中極有名的人,他若不到,不為全美。可即著人去喚他來。就是有病,也須扶病而來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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