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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言(4)


  其次,此書有助於準確分析羅貫中的思路,澄清某些誤解。

  如上所述,清代以來由於毛綸父子修改過的《三國演義》的流行,羅貫中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反而較少受人注意,有少數研究工作者甚至把毛本《三國演義》作為研究羅貫中思想的依據,從而造成了某些誤解。例如,有一種看法,認為羅貫中從尊劉抑曹的封建正統觀念出發,一味醜詆曹操,極意美化劉備。但在實際上,這恐怕是把《三國演義》中所體現出來的毛綸、毛宗崗的思想,與羅貫中的思想混淆起來了的緣故。

  在毛本《三國演義》中,曹操確實被罵得一塌糊塗。而羅本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對曹操雖有許多批判,卻也不乏讚美之詞。例如,曹操在作品中第一次出現時,作者是這樣介紹的:「為首閃出一個好英族,身長七尺,細眼長髯,膽量過人,機謀出眾,笑齊桓、晉文無匡扶之才,論趙高、王莽少縱橫之策,用兵仿佛孫吳,胸內熟諳韜略。」(《劉玄德斬寇立功》)對他的熱情讚揚大大超過對他的批判。因此毛氏父子很看不慣,就把這一段文字縮為冷冰冰的三句話:「為首閃出一將,身長七尺,細眼長髯。」又如,羅貫中在《關雲長千里獨行》一節中,不僅引了裴松之的評語和「宋賢」的詩來讚美曹操,而且還進一步加以闡發:「此言曹公平生好處,為不殺玄德,不追關公也,因此可見得曹操有寬仁大德之心,可作中原之主。」而這一切,又都被毛本刪去了。再如,《曹操烏巢燒糧草》寫曹操把其部下私通袁紹的書信統統燒毀,並引「史官」之詩加以讚美:「史官有詩曰:『盡把私書火內焚,寬洪大度播恩深,曹公原有高光志,贏得山河付子孫。』此言曹公能撈籠天下之人,因而得天下也。」「史官」以下,也都被毛本刪掉了。

  從以上這些例子中可以看出,羅貫中並不想掩蓋曹操的「好處」,對這些「好處」也並不吝惜讚美之詞。在塑造曹操的形象時,同樣貫徹了這一原則。凡是史料上所有的、能夠顯示出曹操「好處」的事蹟,在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中基本上都加以描寫,有些並作了藝術誇張;同時,他還以一些虛構的情節來讚揚曹操。試以曹操破下邳、殺陳宮事為例。據羅貫中描寫,下邳一破,曹操就「差人入城,不許劫掠良民」。及見到被擒的陳宮,曹操並不想殺他,陳宮卻說:「為臣不忠,為子不孝,死自甘心也。」儘管「操有留戀之心」,陳宮卻決意一死,於是,「操與從者曰:『即送公台老母妻子回許都吾府中思養,怠慢者斬』後曹公養其母,嫁其女,待之甚厚,此乃曹公之德也。」(《白門曹操斬呂布》)這裡所寫的「差人入城,不許劫掠良民」,在史料上沒有依據,是作者的虛構。對待陳官及其家屬一節,雖本於《三國志·魏志·呂布傳》及《注》所引《典略》,但作了藝術誇張:史料上並無曹操把陳宮家屬送回他自己府中「恩養」的記載,也並無「怠慢者斬」的那個命令。而在毛本中,「操差人入城,不許劫掠良民」兩句,被刪掉了;「後曹公養其母」等句也被刪掉了;「即送公台老母妻子回許都吾府中恩養」,改為「即送公台老母妻子回許都養老」,不但事情本身與原來所寫的頗有區別,連下句「怠慢者斬」的意思也定了樣(原意是說,他不僅要把陳宮家屬留在自己家中「恩養」,而且不許家中人對他們稍有「怠慢」)。很顯然,經過毛本這樣一改,羅貫中原來所要表現的曹操的「好處」,有的被根本抹煞,有的被大大削弱了。

  至於對劉備,羅貫中雖然頗多讚美之詞,但其實也還是把他當作「梟雄」來寫的。不但史料中當時人指斥劉備為「梟雄」一類的話,在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中基本上保留著,有時作者甚至自己出面來加以評述,如《雲長延津誅文醜》中,寫關羽斬文醜後,袁紹欲殺劉備,備以言自解,作者評雲:「此是玄德極梟雄處。」可見他認為劉備還不是一般的「梟雄」,而是「極梟雄」。在《劉玄德敗走夏口》中,關羽提起昔日欲殺曹操而為劉備所阻之事,說:當時「若從吾意,可無今日」。劉備回答道:「此時亦為國家惜耳,若天道輔正,安知不為福也!」接著,羅貫中就引用裴松之之論,指出劉備的回答並非真話,實際上也就顯示了:即使對所謂義同生死、情如骨肉的關羽,劉備也沒有忘記耍弄權術,和「極梟雄」之類的評語可以互參。但此類描述,在毛本中都被刪改了。

  再就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中劉備在一些重大事件上的表現來看:例如,他在荊州被曹操打敗後,派諸葛亮去聯合東吳,共拒曹操,諸葛亮提出:倘曹操失敗,就乘勢奪回荊州;倘曹操勝利,就乘機奪取東吳。劉備對此大為贊同,說是:「此論甚高。」又如,劉備在入蜀之前,已在荊州與張松深相結納,並以言語相挑,使張松獻出了蜀中地理圖,然後與張松立下誓約:「他日事成,必當厚報。」明白地表示了他欲圖劉璋、取西川的決心。他這種蓄意結納張松以圖劉璋的行為,跟他一面與孫權同盟抗曹、一面卻想乘機奪取東吳的籌畫一樣,都不是所謂「忠厚長者」做的事,而是「梟雄」本色。而且,正因作者在事前就淋漓盡致地寫了他與張松的這一番勾結,所以,後來法正、龐統勸劉備圖蜀時,劉備的幾次推託,就都顯得是故意做作。還應補充指出:這裡所述及的兩件事,前一件純系虛構,後一件也基本是虛構。

  因此,就毛本而論,固然可說是從尊劉抑曹的封建正統觀念出發,一味醜詆曹操,極意美化劉備,但這能不能概括羅貫中寫作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時的指導思想,卻還是一個值得進一步研究的問題。

  當然,即使從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來看,作者在總的方面也是對曹操的否定遠過於對他的贊許,而對劉備則作了許多肯定甚至有所美化。但是,書中的稱讚劉備,主要在於他的「仁德」,而如上所述,作者對曹操的「仁德」之處也是同樣稱讚的,並不因為一個是「正統」、一個非「正統」而有所軒輊。那麼,書中之所以對劉備著重於褒而對曹操偏重於貶,恐怕是現有史料中劉備事蹟可與「仁德」掛起鉤來的比較多,而曹操則此類事蹟較少、與之相反的事蹟卻比較多的緣故。換言之,作者對曹、劉態度的不同,主要似還不在於封建正統思想,而在於追慕「仁德」的政治觀念。自然,這並不意味著他在塑造這兩個形象時沒有體現出封建正統思想,而只是想說明他在這方面與毛氏父子的區別。

  總之,《三國志通俗演義》在思想上與毛本《三國演義》是很有些不同之處,值得認真研究的。也正因此,本書的重印不僅為廣大讀者提供了一種有益的文藝讀物,而且也符合小說史研究工作者的需要。

  章培恒 馬美信
  一九七九年二月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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