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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八回 謝振定赫怒燒車 管韞山諤言賈禍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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平老爺道:「今兒早上,謝老兒巡城,巡到榮市胡同,忽見行路車馬紛紛避讓。正在不解,一乘高車風馳而來,掌鞭的車夫虎形彪彪,大有不可一世的氣象,揮鞭四擊,路上行人被他擊著的,都各抱頭鼠竄,沒一個敢跟他較量。謝老兒釋問路人:『誰的車這麼有勢?』路人道:『這坐車 的人非同小可,恁是誰,總沒有他那麼聲勢。』謝老兒道:『王爺貝勒爺,總也講個理字的。』路人道:『王爺貝勒爺,希計麼罕,這坐車的是大智胡同和府和伯爺家的管家大爺,王爺貝勒爺講理,他可不跟你講理!』謝老兒怒道:「一個奴才,也這麼仗勢欺人!』隨喝令巡役扣住他的車。巡役上前,不料車上夫子竟敢動手,把巡役擊了幾鞭。和府管家大刺刺地道:『多大的巡城禦史,膽敢阻止咱老子車兒?回過咱們主子,怕你這小小禦史,就要吃不住了呢!』路上閒人聽了這幾句話兒,都替謝老兒捏一把汗。」 紀昀道:「臨了這個界境,此老真大難為情。」 陳禦史道:「那也個甚為難,拼丟這個官,就不妨狠狠辦他一辦。禦史雖微,究竟是朝廷命官,難道和珅為了一個家奴就好害掉謝老兒性命不成?」 平老爺道:「你們兩個人,真可算得本朝一對兒朝陽鳴鳳了。謝老兒當下就喝巡役把和府管家捽下車,當街鞭責,打了個皮開肉爛,索性把他車兒,一把火燒掉完結。現在這件事滿京城都傳遍了,京城裡人就替謝老兒起了個綽號,叫做「燒車禦史」。你道他這 個人膽子大不大?」 紀昀聽了,咋舌道:「此公戇甚,然而我殊服其膽。」 平老爺道:「曉嵐和如柳下,謝公介比伯夷;各行其是,各成其聖,也可算得異曲同工。」 紀昀道:「別挖苦了,平公日前大喜,兄弟一點兒薄禮,可曾收到?」 平老爺道:「正是忘記了,昨蒙寵貺,內有詩韻四冊,每冊上題有一字,合觀是『之子於歸』一句,未識命意所在。」 紀昀道:「這有什麼難解,閣下姓平,之子於歸,自應評上去人,難道別人可以代庖麼?」 平老爺一時悟會,不覺捧腹大笑。陳禦史道:「曉嵐很會詼諧,發言做事,都有趣味,怪不得人人見,人人愛他,那行子差不多就是王文靖公。」 紀昀道:「王文靖公是康熙初名相,事業文章,人寰彪炳,我如何比得上他。」 陳禦史道:「王文靖挾智任數,滿洲各大臣沒一個不歡喜他,不是跟年兄差不多麼?」 紀昀道:「別的不要講,謝老兒這回鬧的亂子,你們瞧他應得什麼處分?」 陳禦史道:「至多也不過斫掉腦袋,除了叛逆,總沒有淩遲之罪。」 紀昀道:「這倒不能講的,像私史的案子,論極刑的不知兒多人,吳愧庵,潘檉章,都是當時名士,怎麼都遭淩遲呢,那潘吳兩子的絕命詞,我還記得,」隨即吟道: 一半春光縲絏過,睡壺敲缺待如何? 鶯聲啼老聽難到,柳絮飛殘撲轉多。 晛皖斜陽連雉堞,朦朧短夢繞岩阿。 不堪往事成回首,總付錢塘東逝波。 抱膝年來學避召,無端世綱忽相嬰。 望門不敢同張儉,割席應知愧管寧。 兩世先疇悲欲絕,一家累卵杳難明。 自憐腐草同湮沒,漫說瞧蟲誤此生。 陳禦史道:「本朝待到文士,也未免過甚一點。即如丁未年,禮部尚書立啟堂,摭拾了王漁洋、朱竹坨、查他山三家詩集,並吳園茨的長短句,奏請毀禁,幾乎又興大獄。倘沒有管世銘再三諫阻,不知又要害掉幾多 好人呢。」 紀昀道:「漁洋的詩,果然沒批評,至於世路上頭,這位老夫子,究竟不甚明瞭。聽說當時內大臣明珠壽辰,昆山徐大司寇請他做一首祝壽詩,他竟發脾氣道:『曲筆以媚權貴,君子不為也。』拂袖而出,徐公竟奈何他不得。其實吟詩聯句,不過文字因緣,就是風骨,也論不到這上頭。」 平老爺道:「漁洋沒後,門人私諡他為文介,就為他脾氣兒古怪之故。」 紀昀道:「論到脾氣古怪,現在的人也很不少,即如文端伯伍中堂跟和相是至親。」 陳禦史道:「不錯,伍中堂小姐,是和珅繼母,和珅稱伍中堂外祖呢。」 紀昀道:「去年子伍中堂家裡有急需,一時銀錢不湊手。公子輩就問和相告貸了二千金。論到他們這種人家,一二千金,原是不在心上的,何況彼此又都是至親。豈知伍中堂知道了,就把公子輩排喧道:『我于親戚間銀錢上素沒往來,你們怎麼私向和府借錢,壞我的家法?』嚇得公子輩認過不疊,都道:『銀子送了來虧得沒有動,我們就原封送還他如何?』伍中堂道:『既向 人家告貸,又退還人家,人家豈不要見怪。快寫一張借據,把咱們的莊單,揀一張價值相當的送過去作抵。待提日有了錢,備齊本息取贖就是了。』公子輩只得從命。和相力辭再四,究竟外孫子扭不過外祖,照單全收了才罷。你道此公脾氣,古怪不古怪?」 陳禦史才要答話,忽見家人送進一張知單來,回道:「洪老爺請吃飯,老爺去不去?」 紀昀就陳禦史手裡瞧時,見平老爺與自己,也都請在上頭,笑道:「稚存怎麼也闊起來了?」 陳禦史道:「稚存的老太太扶孤守節,教養他到這會子,稚存一身學問,都稟的是母訓。現在他請人繪了一幅機聲燈影圖,遍求名輩詩筆表揚。你我至交,自然都邀在裡頭了。」 紀昀道:「原來又是個索討詩債的。」 隨問道:「你不去嗎?」 陳禦史道:「表揚潛德的勾當,如何可以不去,你總也不能推託呢!」 紀昀道:「我倒是怕做詩,你瞧上面所列的,武進管世銘、青浦王昶,都是當今大名士,我如何敢監竿呢?」 陳禦史道:「你要不去,別說洪稚存不肯答應,就我陳渼也不肯放你過去。」 隨遞過筆,叫他簽了一個「知」字,接著平老爺也簽了。 一到次日,紀昀坐車到洪稚存太史寓所,已經賓朋滿座,見管世銘、王昶、陳渼、平公等幾個熟人,都在那裡。彼此見過,才談得三五語,又報客到,進來兩人,一個滿臉油滑氣的,認得就是前任雲南布政使畢秋帆,一個鬚眉浩白的,是江南名士沈歸愚。彼此見過。主人洪稚存取出那幅機聲燈彩圖,向眾人拱手道:「費神表揚。」 眾人接來瞧時,見繪著洪太夫人機房課子,母織兒讀,一燈相對,景象很是淒慘。眾人都不覺肅然起敬。洪稚存道:「予小子得有寸進,都是太夫人二十年茹苦含辛,教養所致。還記得那年從太 夫人受儀禮,讀至『夫者,妻之天』句,太夫人慟絕良久,悲呼道:『天乎,吾何戴矣!』後來念書,這一句就此廢掉。」 眾人聽了,齊聲讚歎。當下眾人有即席揮毫的,有默坐構思的,也有請帶回家去,題了送來的。題好了詩句,便互相傳看,互相稱讚,這都是文人習,不用細表。 一時筵席排好,主人邀請人坐,淺斟低酌,談笑風生。陳禦史道:「本朝賞賚最重的是花翎,漢軍人員得賞花翎的,真是寥寥可數。康熙年間,福建提督施琅平定臺灣,論功第一,聖祖封他為靖海侯,世襲罔替。施公疏辭侯爵,懇照前此在內大臣之列,賞戴花翎。當時部臣都議道:『在外將軍提督,照例不能給翎。』聖祖因他功高,特旨賜戴。那時的花翎,這麼珍貴,不像這會子,和府中十來歲哥兒,都拖著一條花翎了。」 紀昀道:「伯揆和公,論到功德呢,多賞幾條花翎,也自應當的。皇上春秋是高了,政事又繁不過,倘沒有伯揆替他講笑話兒解悶,怕早悶出病來呢。和府哥兒不配戴花翎誰配戴?」 眾人齊聲附和。這個說:「尚書勳業超千古,」那個說:「吏部文章日月光,」無非都是稱讚伯揆的話。別人還不在意,其中只有管世銘賦性耿直,疾惡如仇,瞧見眾人阿諛諂媚到如此不堪田地,不禁忿火中燒,大聲道:「諸君何必如此,我正有封事呢,明兒瞧著就是了。」 這一個晴空霹靂,嚇得合座高朋,目定口呆,身搖舌昨。稚存忙道:「諸君勿怪,管公已經醉了。」 世銘道:「稚存你也這麼說,我何嘗醉,你才醉呢,你去想罷,光天化日之下,競致豺虎狐鼠,同沐皇恩,不是咱們諫官的過失麼?」 洪稚存沒法,只得敷衍著他。王昶、沈歸愚都起身相勸,王昶問家人:「管老爺的車,套好了沒有?」 洪稚存也怕賈禍,忙叫家人飛出走去傳話。一時回說車兒套好,眾人就把管世銘勸了出去,眼看他上了車,才回席飲酒。紀昀道:「此老如此倔強,我殊殊服他。」 平老爺道:「可與謝振定稱為諫垣雙璧。」 稚存心裡很是耽憂,聽他們講話,也並不插語,席散回房,一夜何會合眼。次早,正要派人探聽,忽家人人報:「管老爺沒了。」 稚存大驚失色。欲知端的,且聽下回分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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