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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科部疏雪正臣冤 羈戍路逢天子赦(2)


  這本一上,正值改元正月,崇禎批道:「覽奏。奸孽魏良棟等脫逃,著該衙門嚴行緝獲,以正國法。方震孺已有旨了。惠世揚以言官勢傾宮府,罪雖自取,既經恩恤,著作速會議開釋。毛士龍並著自行投到法司,與從寬結案。該部知道。」

  此本一下,不但方震孺、惠世揚不日釋放,連副使胡士容、刑部主事耿應昌、戶部主李柱明,一一都放出獄去了。

  且說刑科給事中有個毛士龍,是萬曆癸醜科進士,極是個不守法不阿的人。起初魏忠賢竊弄威福,才起手時節,受罪璫劉朝、田詔、劉進忠等數百萬賄賂,密托毛士龍開釋,士龍不從。立傳中旨說。諸內官監反,令諸璫分掌司禮監並乾清宮內牌子事,士龍上本力爭。及魏忠賢王告密之門,借交通李三才為案,急拿之總兵陳天爵一家五十餘人鎮撫司打問,士龍力持公論,與錦衣衛駱思恭重究,番役官旗告人陳輔坐誣絞。只因懿康皇后才入宮數月,客氏妒寵,糾魏忠賢飛造妖言,誣國母系盜犯孫二所,出士龍竟自撿拿奸黨與上使逆徒,並問大辟。

  忠賢恨士龍事事與他相違,必欲置之死地。密令魏党邵輔忠誣士龍貪盜淫權,下九卿會議。那九卿周嘉謨、鄒元標、王紀、馮從吾、王佐一班兒正人君子,從公確議,極醜詆輔忠,極昭雪士龍。那忠賢無可下手,忽傳內旨把士龍革職為民,又憑田爾耕、許顯純鍛煉成獄,說他與趙南星分受李三才贓銀三千兩,追贓遣戍。

  天啟六年,士龍赴平陽衛。忠賢忽令禦史劉徽參劉弘化、房可壯、樊尚燝、毛士龍四人,仍扯邵輔忠舊誣成案,傳內旨士龍一同逮問追贓。那時毛士龍在山西平陽府,授徒自給,得了逮問的報,有弟毛之望伴兄在衛,士龍向他說道:「我順受其正,即當慷慨就道。但逆璫矯旨拿人,不知冤斃了多少正人君子。覆巢傾卵,義不可就。我甯學張儉偷生,以觀時變。」

  之望道:「兄長所見極是。但弟獨留既不可,兄獨行又不放心,不若我隨兄從太行山間道歸裡,槁葬二親,連兄家阿侄都帶了出來,生死且聽之於天,才是順受其正。」

  士龍道:「既是阿弟丟我不下,沒人在此照管,趁旨意未到,官府不來拘箝,一面打發家屬,著老僕毛忠跟隨,打從大路慢慢回去,我同阿弟悄悄離了平陽府,打從太行山小路星夜過了嶺,便不怕人追趕了。就是家屬在途,只要隱姓埋名,料不致於受累。」

  商議已定,先把家眷發回,自己反在本衛每日點到。衛官分付:「毛給事原系免點,以後不須來了。況且除夕已近,各許給假過年,何但一位老先生,本衛不看縉紳體面,做個人情?」

  從此又過了兩三日,趁小除夕,又假意送了衛官些年禮。回到下處,收拾行李停當,做一包兒,是毛之望肩上背了,反把下處門開著,弟兄兩個出了城門,忙忙如喪家之狗,登程去了。有詩為證:

  一肩行李客心單,況值殘年旅夢寒。
  前路太行多險處,空教夜半起長歎。

  曉行夜宿,半忍饑寒,已望見太行了。但見:

  累累矗矗,杳杳冥冥。氤氳綠潤,霮霮青凝。石含古色,泉閉冬聲。時疑風雨,夜怯雷霆。南澗載陽而北澗停雪,西峰見日而東峰見星。雲拂石床,霓裳可接;風過松嶺,仙籟如聞。信鬼神之宵聚,而地天之晝冥。

  太行險絕。久久馳名。毛士龍弟兄兩個見了這險峻的山,有些害怕。還是晌午,只得且在山腳下飯店裡住了。問那地方居人的路徑,都說道:「山雖陡絕,有一條大路,慢慢的上下,也不十分艱難。一裡二裡便有飯店,隨時可歇,只是錢比山下貴些。頂上玉皇廟有道士迎接,洗澡管待,極是豐潔,監行謝他的也不十分爭論。」

  弟兄兩個歇了一夜,次早登山而去。一步一步,都是往上。行走到玉皇廟,果有道士遠接。入得廟來,問了鄉貫,就請入凈室,擺上午飯。一般也用葷,只是沒魚。吃飯已異,領到廟後一望,迷迷濛濛,千百里都在目中,正所謂登東山小魯,登泰山而小天下。毛士龍不覺傷心垂淚。有陪行一個老道士問他緣故,道:「我見尊客是南直人,忽然到山,也有疑訝。今見墜淚,越發可疑了。我也是江陰人,雲遊到此,愛此地景致非常,暫住這廟裡,且過十年五年。於期與尊客相遇,也是宿緣。」

  毛士龍道:「失瞻了!既是同鄉,又是一位高士,也不必隱諱。不肖乃宜興癸醜進士毛士龍,避魏璫之禍,間道回鄉。足下上姓,請問為何出家?」

  老道士道:「原來是位縉紳。我乃江陰徐霞客,如白雲舒卷,來去無心。偶然而來,偶然而住,或偶然而去,都無成心。」

  毛士龍弟兄重新作揖道:「久聞高人大名,今日得會,豈不是不幸中之大幸!」

  徐霞客又細問了被逮的事,夜間向士龍道:「公不竟回,還該令弟先去打聽光景,再去未遲。此間供給,並不消費你資斧。」

  毛士龍道:「極承指教!只是住此叨擾不當。」

  自此遂定了主意。第三日,打發毛之望獨自回家,好於酸楚。有詩為證:

  雪壓茅簷冷倍增,多情最是旅中燈。
  手持濁酒傷離別,夜話新聞歎廢興。
  懦骨只如調病鶴,饑腸聊向咀寒冰。
  明朝此別東西去,再得相逢恐未能!

  毛之望含淚別了哥哥,毛士龍也含淚相送。早起晚行,忍饑忍餓,走了七千餘裡,直至五月才到裡。那平陽府打發回來的家眷,還未到家。毛之望明日就帶了侄兒,又湊了些盤纏,往常州府打聽拿問消息。方知家眷被鎮璫崔文升等領魏忠賢的命令,四布兵排邏卒,必欲殺士龍於途;囚家屬四十五人於獄,前前後後,死了十二人。撫按申奏,才不十分追比,連那贓銀閣起一邊,家屬放出在民房裡住了。毛之望對侄兒道:「你在家裡,只因年小,不曾打聽。萬一連你母子又拿去,本府追比,如何是好?平原你庶母們受累,已自不堪,豈可又累及你母子?我如今帶你前去,一路也不消怕得了。此番設處,盤纏已自充足,便行得路了。」

  只兩月便到太行山玉皇廟裡。毛士龍正因想念家裡,和徐霞客坐著講論。忽見他叔侄了,父子兄弟,著實傷感了一回。權且暫借棲身,只落得清閒自在。

  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。忽又殘年已盡,新年到了。誰知天啟已於八月廿二日賓天,崇禎以次年正月起為崇禎元年。姚大理正月上了本,三月裡才傳到山西地方,毛士龍猛得一夢,夢他亡父說:「你已赦了,快快下山。」

  次日和之望商議,別了徐霞客,依然到平陽衛來,方知果蒙恩赦,連到法司從寬的話也不消了。未知後來如何,且看下文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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