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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尤悔庵晨索寄箋人 毛西河夜拒當壚女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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訪著毗盧庵,環師已雲遊遠去。只見著賽紅線買了一邱地,兩旁造了丙舍,花晨月夕、對著田夫野老,也能共謀一醉。悔庵常道;「我不講學,而味道;不梵誦,而安禪;不導引,而攝生。此吾所以異於人也。」 可見風流的人,都從道學磨煉出來,才算真風流。 悔庵之外,還有簫山的毛甡毛西河。他原名是叫奇齡。與悔庵同舉詞科的西河,比悔庵還要來得放逸。小詞雜曲,隨意揮灑。他卻是明季的稟生,有人說他譏刺,有人說他誹謗,弄得他落拓一身,無適而可。走山東,經湖北,往來河南鄭、衛、梁。宋間,只靠著鬻歌自食。雖不至伍胥 吹簫的景況,齊人乞墦的情形,這一種踽踽複複,也覺使人難受。西河寄居破寺中,畫粥斷齏,研經不輟。然性耽麹,一石不醉。與劉伶荷鍤,畢卓臥甕相類。每當夕陽西下,總到寺旁散步。這地方系清江浦上游,左近都是茅瓦棘牆,並無幾多市面。三四十步外,倒有一個酒望子,備那過路夫役歇息的所在,三杯兩盞,只好聊潤殘吻。西河往來慣了,便在這酒家小駐。 酒家一個老媼外,只有一個當壚女子,倒也生得唇紅齒白,年紀只有十六七歲。因為西河是個主顧,問問他姓名,探探他住址,知道是南方才子,避難旅居,早已動了一點憐才的心。 看到他如此清貧,並沒有寒酸的面目,料定將來必能發達。但是女孩兒家礙口識羞,那裡好學毛遂自薦?那西河同女子,雖則有說有笑,從不肯肆點口頭輕薄,女子便更加欽敬了。 這日西河有些感觸,不覺飲酒過量,便在酒家抗聲狂歌道: 遲日江山好,老去遨遊。好天良夜,自恨無地可銷優。豈竟綺窗朱戶,深領雙雙玉樹,挑扇避風流。未暇泛滄海,直欲者溫柔。 解檀槽,敲玉釧,泛清謳。畫樓十二,梁塵驚墜彩雲留。座上騎鯨仙友,笑我胸中磊塊,取酒為澆愁。一舉千觴盡,來日到扶頭。 歌罷,自斟自飲一回,又歌道: 香肩輕拍,尊前忍聽一聲將息。昨夜濃歡,今朝別酒,明日行客。 後回來則須來,便去也如何去得?無限離情,無窮江水,無邊山色。 這歌聲如遼鶴唳天,巫猿啼峽,女子聞之,益發情不自禁。 看見西河踉蹌歸去,防他一路磋跌,更加了幾分惻隱念頭。黃昏已過,自然閉門熄火,乘著老媼熟睡,輕輕開了後戶,依然虛掩好了,抄著一條小路,走到寺前。寺門還未下鍵,尋著西河臥室,尚微微透出燈光。忙在窗隙內一覬,西河還是和衣睡著,藜床聲被,也沒有掛著帳子。這時敲門又恐驚僧眾,不敲卻等到何時?進退兩難,只得剝啄幾下。西河模模糊糊的聽見門響,便問何人?外面答應:「是我。」 西河聽是女子口聲,便道:「我毛西河磊磊落落,不愧天地。你是鬼,不要來嚇我;是狐,不要來魅我。」 說罷,寬衣解帶,要上床了。外面說道:「是我是我,我是當壚女子,因慕先生而來。」 西河道:「蒙卿雅愛,可謂知我者。但我實狂士,不解偷香竊玉之事,願卿毋以我為念。」 外面道:「我有話說,開門何妨?」 西河朗吟道:「舐破紙窗容易補,傷其陰騭最難修。」 將燈都吹滅了。 女子乘興而來,敗興而返。 次日西河便離清江了。從此淮上遇朱禹錫,遇張新橋,遇施閏章,考取博學鴻儒,入官翰林院檢討,一帆風順,成了經史巨家。這便是夜拒奔女的感應。 西河四十無子,才納了傳妾曼珠。這曼珠面貌,與當壚女子,有點訪佛,西河才將這段舊事,告訴曼珠。那曼珠自西河最寵愛的,拂拭幾席,位置琴書,都是恰到好處。偏是大夫人陳氏,大不滿意。時聞垢誶,西河倒也不肯相讓。京中只賃得三楹小屋,中為客座,左右為臥房。西河搦管為文,手不停綴,而問字者又次第環質,隨問隨答。夫人趁著百忙,申申在左室相詈,西河也句句還報。夫人奈何他不得,每在客座誚讓曰:「諸君以毛西河為博學耶?渠作七言人句,亦須獺祭乃成。」 故同僚有「曼珠不擅專房寵,誰識君詩獺祭成」之句,亦可謂謔而且虐矣。 西河修了幾年明史,便也廢然而返,帶了夫人同曼珠,從北京遵陸南下,道出清江。在一旅舍解裝一宿,店小二刈芻襪馬,親進盤飧,卻也十分周到。店家向車夫詢及主人名姓,車夫只知道姓毛。傳到店主婦耳中,不覺想起十餘年前的紀念,趁著天色未暮,走到中庭閑望,果然那長袍短褂的主人,與從前毛生一樣,不過面皮蒼老,留點微須。看他婢僕兩三,知道是個官員了。旁邊坐著一個老嫗,一個少婦,倒不便上前招呼。 西河遠望出來,覺得有個女子,在那裡探頭探腦。定睛一看,舊案又兜上心來,便叫道:「外面不是馮家女子嗎?」 店主婦陡然一驚,按了按神,踏進中庭,叫聲:「毛先生。」 西河道:「你且坐下。你也老了。你的老母呢?」 店主婦道:「老母物故了。」 西河道:「你諒來嫁人了。」 店主婦道:「嫁已十年了,便是此店店主,生有兩男一女了。」 西河將近狀約略相告,便說這位是夫人,這個是小妾。店主婦又去通知店主,說是往時清江的旅客,只瞞過了夜奔這一段。店主也來相見,西河還送了他幾樣京貨。 西河在清江換了船隻,一直由運河回到杭州,渡江便是蕭山。有個琉球使者,正在杭州尋訪他的《瀨中集》,他便自署楹聯雲: 千秋經術留天地 萬里蠻荒識姓名 自從西河諸人得了詞科之後,此舉也就此停頓,只有三年賓興的典禮。鄉試、會試,自從明朝相沿下來的。鄉試不過在本省之內,道路並不甚遠。那會試必須親赴北京,一科不售,再是一科。讀書人除著走這條路,不特保舉恩蔭,叫做異途。 連詞科諸人,還算是野翰林呢!這會試雖則是樁苦事,倒也不肯放棄他。正是:文章縱許龍門重,姓氏端宜雁塔題。 欲知後事,且聽下文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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