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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賽觀音分紀冀北程 訪連兒小構滇南案(2)


  兩觀音自春徂秋,到了北京,進了府第。毓榮、穆占忙著謝恩到任。兩觀音畢竟都是人家姬妾,那裡有營中的自在?毓榮只有一個夫人,徐娘雖老,丰韻猶存,又是毓榮糟糠之妻,從前對泣牛衣,何等恩愛!如今帶著何氏歸去,雖不至河東獅吼,那入宮見嫉的思想,婦人家總不能免的。要何氏低頭簷下,便覺局蹐不安了。那穆占是世襲的公侯出身,家裡老太太、姑太太,最講究禮節的。倒是太太,因為不曾誕育,十分慈善。三五個姨太太,有滿人,有漢人,見了蘇氏,一窩兒瞧她不起。

  還是太太可憐她,教她怎樣稱呼,怎樣請安,說道:「你只要能夠生子,襲了此爵,不特合家喜歡,連我的封誥都要讓你呢!」

  何氏、蘇氏,無親無眷,卻當做姊妹往來。

  漸漸聽得三桂偽宮裡的貴人連兒,也隨人入都了,兩觀音詳細探聽,知是一個兵部郎中,本系趙良棟的幕友,從生員立功奏保,補了這官,住在魏染胡同,只有夫妻兩口。何氏約了蘇氏,要去尋訪。換了淡妝布服,一輛車子,按址去問。果然有郎中崔姓,已經到部供職去了,家中只有一個太太,一個老媽。兩觀音下車時候,還是猜疑,一步一步進了中堂,連兒早迎了出來,看看認識,看看又不便呼喚。還是蘇氏道:「連兒妹妹久違,記得我們姊妹嗎?」

  連兒才想到一個是八面觀音,一個是四面觀音。覺得釵光鬢影,減色許多,這副芊綿清麗的儀容,仍是動人奕奕,便道:「二位姊姊,仙風從何處吹來?妹子不是在此做夢嗎?」

  何氏道:「非也。我住在繩匠胡同蔡宅,她住在地安門內穆宅。知妹妹隨官北上,所以特來相見。」

  老媽送上茶來,連兒邀到臥房小坐。兩觀音搴帷而入,倒也牙床錦帳,位置楚楚,旁邊還排列硯池筆架。瓶水爐香,料那崔郎中是雅致的。便先將歸蔡、歸穆的大概,述了一遍。連兒道:「兩位姊姊,雖然屈居參昂,依然富貴人家。妹子是論理論情,不該再適的。偏偏身不由己,委委曲曲,遇著這個前世冤家,使我求死不得。如今國在那裡,家在那裡?譬如轉了一世,跟著這個窮京官,連開門七件事,都要妹子經紀的。」

  何氏道:「正是。妹子如今倒嫁了文官?」

  連兒道:「這日幼主奔避五華山,姊姊等大半隨從。還有餘不盡的宮眷,騎又不會騎,走又不會走,只好憑天吩咐。妹子是死志決了,想到從前同主子在荷塘晚泛,練裳羽扇,徘徊九曲橋上,這是何等矜貴?又想到從前倚著主子病榻,主子囑我琵琶別抱,我卻誓以身殉,這是何等衷感?趁此兵多刃亂,正好償我初志。忽然報城門破了,忽然報宮門破了,宮眷藏的藏,躲的躲,只有妹子挺身而出。進來的一員清將,花翎紅頂,煞是威武。後面一個金頂的官兒,走到妹子面前,說道 :『快報名來。』妹子只哭不答。

  「那紅頂的傳令搜宮,便有一班如狼似虎的軍士,將宮眷連拖帶曳,有的跪著,有的站著。那紅頂的又道:『不許淩辱,一概先注了冊。』一個問,一個報,一個寫。有人替我報了貴人連兒,那紅頂的對著金頂的道 :『先生少年喪偶,我將此人奉贈先生,不必入冊罷。』便叫兩個人扶掖了我上車,那金頂官兒又跟了出來。

  「我想觸階而死,人多手雜,恐怕仍舊被救,那時骨斷臂折,愈加苦惱了。且待到得居留地,再行慢慢設法。一時到了清營,金頂官兒又引我進了內帳。隨侍的搬出酒肉蔬菜,我卻水米都不沾唇。接連三天,那人說了許多溫存體貼的話,什麼正室呢,封誥呢,我總如癡如醉,沒有回他半個字。後來索性苦苦跪求,說道 :『欽差將你賞了我,你竟不聽我一句話,我如何對得住欽差?我先自裁了。』我究竟年輕膽小,被他一嚇,只得回他一句道:『我是我,你是你,我死與你何干?』他說:『你是我的人了。』我道 :『你是什麼人呢?』

  「他說姓崔名嗣徽,號仲音,原是湖北黃岡縣秀才,在這欽差雲貴總督趙良棟幕中,約有六載,克蜀克黔,已經保到知縣。此番滇事肅清,破格可保個郎中。引見後便在都中當差,不再到這危險地方來了。又說元配陳氏,早在原籍殉難,並無子女。我看他話還誠實,人亦和藹,不覺念頭一轉,遂與他結為夫婦。他還在督署籌備善後,暗中放出的姊妹們不少。只有皇后屍首,同幼主屍首,是不錯的。先皇雖粉身碎骨,早被幾個受恩深重的內監,掉換過了。

  「等到清軍凱撤,他的保案批回,以郎中在兵部車篤司行走。我從此算是姓崔。他是五鼓出門,下午回家。我與這女僕二人相對,想到昔日的風華綺麗,弦管笙歌,真有仙凡之別呢!他回來卻與我敲棋賭酒,藉以排悶。休沐的日期,同出去逛逛廟市。咳!像妹子這種境遇,未嘗不可將就過去。但撫今思舊,總是鬱鬱寡歡。看來象以齒焚,麝以香死,未必有幾時在世了。」

  說罷遞過一卷詩稿,何氏翻開看去,都是感懷身世之作。內中一首有句雲:君王不得見,妾命薄如煙。

  何氏也滴下幾點淚來,說:「你做這種詩,崔老爺倒不問的嗎?」

  連兒道:「他還說花蕊夫人祀張仙,是千古風流韻事。我卻不肯落小家子窠臼。」

  何氏道:「妹妹後半世,比我們強多了。我雖然只有一個嫡妻,老爺是公事忙,一回兒出差,一回兒召見,三日中不得一回。這嫡妻總是面和心不和,我也只好挨了過日子。她更比我難了,餘外不去管他,便這班同類的姨太太,你獻媚,我討好,排擠傾軋,不遺餘力。幸虧他肚皮掙氣,如今是他家太太保護著呢!」

  連兒也歎息一回。兩觀音要與連兒結盟姊妹,立個乘車帶笠的誓言。連兒道:「何姊姊的姊夫的尚書,蘇姊姊的姊夫是大臣,我這個小小郎中,還靠著兩位姊姊提挈提挈呢!」

  何氏道:「好了好了,不要嘔人了。我同她倆都是姨娘,歡喜的時候,抱在懷裡,放在膝下,寶呀貝呀的捧。一個不是,趕出的,發配的,送人的,多得很呢!還要妹妹搭救搭救。」

  蘇氏插嘴道:「兩位姊姊,不要客氣了。我等結了姊妹,總算有個親人。時候不早了,她家老爺也要下來了,我們要去了。」

  連兒留她們不住,讓她倆走了。

  三個人在京,倒也時相過從。後來蔡毓榮放了湖廣總督,崔嗣徽放了湖南嶽常澧道,只有穆占仍留在京裡。吳三桂這樁驚天動地的巨案,至此始告一結束。是為康熙二十一年。清廷偃武修文,要搜羅學士儒臣,修什麼史,編什麼書,早開了一個博學鴻儒科。傳旨京外大員,擇優保薦。朱彝尊、毛甡、尤侗這班人,都是詞林之選。就中要算尤侗,年齡較長,著作亦多,康熙更優禮的很。這尤侗究是什麼人呢?正是:一曲升年汾水宴,六經鼓吹漢家儒。

  欲知後事,且聽下文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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