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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〇九回 晨聚暮散朝士盡蜉蝣 柳翠花紅國丈慶耄耋(2)


  崇禎帝說時,聲音哽咽,已語不成聲了。周皇后失聲哭道:「趁此刻賊兵未至,陛下放他兩個一條生路,叫他兄弟兩人,暫往妾父家裡,他年天可憐兒,得成人長大,有出頭之日,也好替國家父母報仇。」

  說到仇字,周皇后早哭得咽不過氣來,兩眼一翻,昏倒在盤龍椅上。宮上嬪妃們,慌忙叫喚,半晌,周皇后才悠悠醒轉,就拖住定王,摟在懷裡,臉兒對臉緊貼著,抽抽噎噎地哭個不住。

  崇禎帝一頭拭著眼淚,起身說道:「此時只管哭也無益,待朕把這兩個孽障,親自送往國丈府中,托他好生看待,也給朱氏留一脈香煙,想國丈當不至負朕重托。」

  說罷,一手一個,拉了永王、定王,要想出宮,忽見內監王承恩,慌慌張張地進來道:「大事不好了!賊兵打破外城,已列隊進了西直門,此刻李將軍國楨正激勵將士守衛內城,陛下快請出宮避難吧!」

  崇禎帝聽了,面容頓時慘變,帶顫說道:「大事休矣!」

  於是對王承恩道:「卿速領朕往國丈府去。」

  承恩領命,在前引導,君臣兩個,攜了永王、定王出宮,周皇后還立在門口,很淒慘地囑咐定王道:「兒啊,你此去有出頭之日,莫忘了國仇大恨,你苦命的母親,在九泉伸頸盼你的啊!」

  崇禎帝不忍再聽,見定王哭了出來,急忙把他的小手一頓道:「國亡家破,今天還是哭的時候嗎?」

  定王嚇得不敢出聲,永王到底年紀略長了些,只暗暗飲泣。父子三人和王承恩出了永定門,耳邊猶隱隱聞得周皇后的慘呼聲,崇禎帝暗暗流淚,卻把頭低垂著,向前疾走,一頭走一頭下淚,到得國丈府門前時,崇禎帝的藍袍前襟,已被淚沾得濕透兩重了。王承恩道:「陛下少待,等奴才去報知國丈接駕!」

  說罷三腳兩步地去了。

  崇禎帝木立在國丈府第前的華表,左手攜了永王,右手執著定王,好一會不見王承恩回報,崇禎帝便耐不住,攜了兩兒子,慢慢踱到國丈府第的大門前,但見獸環低垂,雙扉緊扃,靜悄悄地連看門人也沒有一個。崇楨帝就在大門縫內一瞧,見裡面懸燈結彩,二門前的轎車,停得滿坑滿谷,絲竹管弦之聲,隱隱地從內堂透將出來。崇禎帝詫異道:「國已將亡,外親休戚相關,周奎怎的還在家作樂,難道王承恩走差了府邸嗎?」

  崇禎帝正在疑惑,只見王承恩氣得脈孔赤紫,喘著說道:「可惡!周奎這廝在家做八十大慶,朝中百官都在那裡賀壽,奴婢進去時,被二門上的僕人阻攔,奴婢說是奉聖旨來的,才肯放過奴婢,到了中門,又有個家人出來阻止,奴婢說有聖旨,那家奴回道:『今天國丈壽誕,無論怎麼要緊的事兒,一概不准進內!』奴婢再三地央求他,他竟出惡聲了。奴婢萬分無奈,只得高聲大叫國丈接旨,叵耐周奎那廝,明明在裡邊聽得,卻故意裝作不聽見似的,反叫惡奴出來,把奴婢亂棍逐出。」

  崇禎帝聽說,不由地大怒道:「有這等事,周奎也欺朕太甚了!」

  說著命王承恩前出,崇禎帝和兩個皇子隨後跟著。到了大門前,大門不似方才的虛掩著,早已被家人們上了閂。

  王承恩這時氣憤已極,一頓的拳打足踢,將國丈府的大門,打得和擂鼓似的,打了好一會工夫,只聽得內有謾駡的聲音,忽地大門開了,跳出一個黑臉短衣的僕人來,倒把崇禎帝吃了一驚。那僕人破口大駡:「有你娘的鳥事,要這樣打著門?」

  王承恩喝道:「聖駕在此,奴才敢撒野?快喚周奎出來接駕!」

  那僕人睜著兩眼,大聲道:「聖駕你什麼鳥?咱們奉了國丈的命令,不許有人羅唕,你再糾纏,咱可要喊人出來,捆你送到兵馬司裡去了!」

  王承恩氣得咆哮如雷道:「周奎這老賊目無君上,待咱家進去和他理論去!」

  說罷向大門內便走。

  那僕人將王承恩的領上一把揪住,望門外只一推,王承恩立腳不住,直出大門的階陛外,霍地站起來再要奔上去,被崇禎帝拖住道:「走吧!還與這些小人爭執什麼!」

  王承恩氣憤憤地說道:「奴婢拚著這條性命不要了!」

  說猶未畢,「蓬」地一聲,那僕人合上門閂去了。崇禎帝歎口氣道:「承恩呀,你不用這樣氣急了,這都是朕太寵容小人之過,還有何說!事到今朝,朕也不必再去求救他了,快回去了吧!」

  說著君臣兩人,同了兩個皇子,垂頭喪氣地一路走回宮來。耳邊廂聽得炮聲震天,喊聲和哭聲鬧作一片。崇禎帝仰天垂淚道:「朕何負於臣,他們卻負朕至此!」

  一邊歎氣,匆匆地回宮。

  經過慶雲巷時,猛聽得前面鸞鈴響處,塵土蔽天,崇禎帝大驚道:「賊兵已進城了嗎?」

  王承恩也慌了手腳,忙道:「陛下且和殿下暫避,待奴婢去探個消息。」

  說時早見三十騎馬疾馳而來,要想避去時也萬萬來不及的了。人馬漸漸走近,馬上的人,一個個打扮得鮮衣美服,正中一匹高頭駿馬,馬上坐著一位官員,不是別個,正是皇親田宏遇名畹,貴妃之父,即贈圓圓于吳三桂者。田宏遇見了王承恩,拱手微笑,一眼瞥見了崇禎帝在旁,慌忙滾下鞍來,行禮不迭。祟禎帝阻攔道:「路途上很不便,田卿行個常禮吧!」

  田宏遇領命,行過了禮,便問陛下攜同殿下,要到哪裡去。崇禎帝見問,先歎了口氣,將自己托孤的意思,約略講了一遍。又說周奎十分無禮,欺朕實甚,田宏遇聽了,也覺周奎太嫌可惡,便正色說道:「陛下既有是意,將兩位殿下交給了臣吧!」

  崇禎帝大喜,回頭喚過永王、定王,吩咐道:「你兩個隨了外公回去,須小心聽受教導,萬事順從,孝順外公就與朕一般,千萬不要使驕任性,須知你是已離去父母的人了,不比在宮裡的時候。你弟兄第一勤心向學,切莫貪玩,朕死也瞑目。」

  崇禎帝一面囑咐,一頭把袍袖頻頻拭著眼淚,兩個皇子也齊聲痛哭起來。崇禎帝咬了銀牙,厲聲說道:「事急了,你弟兄就此去吧!」

  說畢回身對著田宏遇揖了三揖道:「朱氏宗祧,責任都拜託卿家了!」

  宏遇慌得不及還禮,只噗地跪在地上,流淚說道:「陛下要托于臣,臣受陛下深恩,怎敢不盡心護持殿下,以報聖上于萬一。」

  崇禎帝道:「這樣朕就放心了!」

  原來,田宏遇這時錦衣怒馬,僕從如雲,也是往周皇親那裡賀壽去的,此刻遇到崇禎帝,把永定二皇子托他,把賀壽的豪興打消,即令家人讓出兩匹馬來,扶定王和永王上馬,自己也辭了崇禎帝,一躍登鞍,家人蜂擁著向田皇親府去了。

  崇禎帝立著,含了一泡眼淚,目送二皇子疾馳而去,直待瞧不見了影兒,才嗒然回頭,與王承恩兩人,在道上徘徊觀望。

  王承恩稟道:「時候將要晚了,陛下請回宮吧!」

  崇禎帝淒然說道:「朕的心事已了,還回宮去做什麼?」

  王承恩大驚道:「陛下乃萬乘之尊,怎可以流連野外?」

  崇禎帝流淚說道:「賊已破外城,殺戮焚掠,可憐叫朕的百姓無辜受災,朕心實有所不忍,朕願在此,等賊兵殺到,朕與百姓同盡吧!」

  王承恩哪裡肯舍,只是涕泣哀懇,崇禎帝忽然問道:「這裡算什麼地方最高?朕要登臨著,一望城外的黎民,被流賊蹂躪得怎樣了?」

  王承恩見有機可乘,忙應道:「陛下如欲眺望外城,須駕還南宮,那裡有座萬歲山——煤山——仁宗皇帝時,建有壽皇亭在山巔,登亭可以望見京師全城。」

  崇禎帝見說,即同王承恩走回宮來,其時日色已經西沉,暮鴉喳喳地哀鳴,夾雜著悽楚的哭聲,順風吹來,尤覺淒慘。不知崇禎帝上萬歲山怎樣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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