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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六回 繡襦溫馨柳生困粉陣 銀蟾清冷娟娜遭情魔(1)


  卻說翠琴和程萬里雙雙向尚玉跪下去拜謝,等到抬頭起來,已不見了尚玉。萬里詫異道:「怎麼他聲息也沒有,人就不見了。」

  說猶未畢,普明也走出來,笑著說道:「俠客做事,功成不肯自居,都是這樣的。」

  萬里見說,和翠琴感激著尚玉,自不消說了。當下程萬里與翠琴、普明和尚三人同進了禪房。

  普明便向翠琴笑道:「姑娘是新從宮中出來,可能把宮闈的情景說給老衲聽麼?」

  翠琴說道:「我自從進宮到現在,自侍候了幾個月皇帝,就被貶入冷宮,于宮裡的事,卻一點也不熟悉的。大師既要聽宮廷瑣事,就把我的經過說一遍吧。」

  普明道:「姑娘不說,老衲也要動問了。」

  於是翠琴說道:「我自被選為秀女,進宮時由皇上親自挑選的。別人都遣發各宮,去侍候一班嬪人、妃子了,只獨我在禪室中服侍皇帝。那個禪室,算是皇帝修行的所在。但召幸宮嬪等事,也都在這個禪室裡。那時我深恐皇帝要我侍寢,心裡終是懷著鬼胎,身邊還暗藏著一把利刃,預備到了緊急時候,借此自衛。萬一不幸,我就一刀了卻殘生,以報我的程郎。」

  翠琴說到這裡,斜睨著萬里嫣然地一笑。

  她這時芳心中的得意,也就可想而知。那程萬里聽了瞪著兩眼,似很替翠琴著急。普明在旁,卻聽得不住地搖頭擺尾,津津有味。翠琴又繼續說道:「我既侍候皇帝,一天宮中開什麼百花釀會,皇帝飲得大醉,強拉了我進禪室,諭令侍寢。我在這個當兒,應許是萬做不到的,不答應又怕罹罪,真是進退兩難,只好呆立著不動,挨延一會再說。」

  萬里忙道:「竟被你挨過的麼?」

  翠琴笑道:「他滿心的不懷好意,你想挨得過的麼?當時我立著不動,皇帝便親自跳下榻來,生生地把我橫拖倒拽地拉上榻去。」

  萬里嚇得跳起來道:「有這般的野蠻皇帝,後來怎麼樣呢?」

  翠琴說道:「我在這間不容髮的時候,就要用著我那把利刃了。我右手拔出尖刀猛力地刺去,明明是對準那皇帝咽喉的,不知怎樣被他讓過了,這一刀卻砍在他的頸子上,鮮血便直流出來了。」

  普明聽了,撫掌說道:「善哉!這叫做皇帝不該死,吃苦了頭頸。」

  翠琴噗哧地一笑,引得萬里也笑起來。翠琴又說道:「我這一刀,那皇帝便負痛逃下床去。我想禍已闖大了,橫豎活不成,索性追下榻去刺殺了他,我就是死了,也還值一些。

  正要跳起來去趕,不提防天崩地塌的一響,禪室門倒了,搶進一個雄赳赳的莽男子來,口裡嚷著「救駕」,叉開薄扇大般的手,來把我捕住。我見他有了救星,自知一定無幸,提起刀來,望著自己的頸上便戳。」

  萬里怪叫道:「不好了!」

  翠琴笑道:「你莫著急,等我慢慢地講下去。」

  普明笑道:「那叫一擊不中,兩擊當然不會著的了。」

  翠琴笑了笑道:「我把刀要自剄時,一隻右手被那莽男子扳住。他氣力極大,我的手便不由自主了,因此引得我的心頭火起,一不做二不休,乘他握住我手臂的一股餘勢,望那莽男子一刀刺去,他的手腕上著了一刀,也戳出血來了。」

  普明大歎道:「勇哉!勇哉!吾所不及也。」

  翠琴笑道:「大師不要說笑話,那時我也萬不得已,真所謂一夫拼命了。莽男子被我刺了一刀,似牛般地大吼一聲,將我的雙手執住,一把刺刀也拋得老遠的,不知擲到什麼地方去了。我既受縛後,知道皇帝心裡定要發怒,把我自然非殺即剮了。誰知事偏出人意料,皇帝似乎還很憐惜我,竟一點也不難為我,只傳進管事太監來,將我幽禁在景春宮裡,冷冷清清的,意思是想我悔過罷了。我住在冷宮裡面,雖暫時脫了虎口,諒那皇帝未必便肯心死。一天我方獨自坐在桐蔭樹下垂淚,忽見一上老宮人進來,遞一樣東西給我道:『為了你這件小事,提心吊膽的,不知轉了幾十個手咧』。我把那件東西拆來瞧時,卻是程郎寄給我的書牘。」

  翠琴說著,笑向萬里道:「我一見你的筆跡,便想起你的人來。這時傷心慘惻,無論怎樣的事,也沒有這般可悲了。那時我持著信箋讀一句,滴一點淚兒,直到讀畢,便大大地哭了一場。」

  普明笑道:「傷哉!情之為祟也。」

  萬里也笑道:「大師為什麼只在一旁挖苦人,我就是對你磕幾個頭吧!」

  普明哈哈大笑,立起身來說道:「走休!走休!以後便是尚玉來救姑娘了,可是不是?咱都知道的了,莫聽,莫聽,去休!去休!」

  普明說罷,狂笑著走出去了。萬里和翠琴也含笑著相送。

  普明去後,程萬里回顧翠琴道:「我們不如他,這個老和尚才算得灑脫咧!」

  翠琴點點頭,又續說道:「我自接你那封信後,要想寄個回音給你,只是宮廷不比得在外。裡面規例嚴密,想來想去,終沒有投書的機會。那時我寫好了覆信,連同你的來書一塊兒放在身邊,不料皇帝又來召幸,怕我身上帶著利器,命宮女們把我的遍身一搜,兩封書牘一起被她們搜去。

  皇帝將書信看了一遍,才曉得我別有所屬,於是把我送入昭陽宮。這座宮院是最冷落、最僻靜的所在,我獨自一人居在裡面,真是形影相弔、淒涼萬狀。我本來早經自盡了,為的有你在外,我終希望明天之幸,還有重逢的一日。那天夜裡,我正在傷心慟哭的當兒,忽聞簷瓦上有足步聲音,我那時又是詫異,又覺得心慌,不由得索索地抖起來。猛見宮門呀的一聲開了,走進一個短衣窄袖的丈夫。他對我說道:『你那人兒望得你眼也望穿了,快隨俺走吧!』我方要問個明白,那人卻不由分說,取出一條褡褳,向我的腰上一套,翻身負著便走。我在他的背上,只覺得耳畔呼呼的風響,好似騰雲駕霧似的。這樣走了一程,天色已經大明,那人把我放在僻靜的樹林裡,自去弄些東西吃了,兩人相對,直到了黃昏。這時我昏昏沉沉的,也忘了饑餓,看著明月東上,那人又負了我疾走。到了這裡的寺面前,他就推我進來,不期竟得和你相見。我還當是夢景咧。」

  萬里歎口氣道:「人生的遇合,本來有天定的,愈是要合,偏是相離。今天的相逢,殊出俺的意料。」

  翠琴想起了前後離合的經過,不禁也深深歎息。這事且按下不表。

  再說嚴氏父子自專政以來,越發跋扈飛揚,差不多闔朝的大小臣工都在嚴氏門下。那時權柄最重的,第一個是鄢懋卿,第二個是趙文華,第三個是羅龍文。這三個奸臣在朝列為鼎足,助著嚴嵩狼狽為奸。三人中尤其是趙文華,籠絡的手段又好,鑽營的本領可算得第—。他除了趨奉嚴嵩以外,又拜嚴嵩的妻子歐陽氏做了乾娘。趙文華曾出使過海外,帶些奇珍異寶回來獻給歐陽氏。那個歐陽氏是貪財如命的人,得了趙文華的珍寶,心下喜歡得了不得,每見了文華,終是眉開眼笑地,口口聲聲稱著孝順兒子。

  文華賴著歐陽氏在嚴嵩面上替他吹噓,由員外郎開擢,做到了工部尚書,位列六卿。他官職一天天地大上去,作惡也一天天地厲害起來。什麼強佔民田,強劫良家婦女,種種萬惡的事,真可算得是無所不為了。別的不去說他,單講他賣官鬻爵的造孽錢,也不知積了多少。文華既有了這許多錢,家裡便造起房子來,崇樓疊閣、畫棟雕樑,直築得和皇宮不相上下。又在這高樓大廈後面,建設了一個極大的花園,什麼樓臺亭閣、池塘花軒,沒有一樣不具。那座花園的正中,又建起一座樓臺,這個樓臺是團團都走得通的,四面八方千門萬戶,不識的人走進了這座樓裡去了,休想走得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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