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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回 憶前塵高僧談禪理 傷往事允炆了宿緣(2)


  這首墓銘,又傳在太祖的耳中,說允炆的為人很有父風(指懿文太子),而且文辭間的山林氣很重,恐也不是福相。以是太祖心上愈是不喜歡允炆了。

  講到那皇太孫允炆,的確有點出家人風味。往時住在宮裡,空下來便獨自一個人去坐在蒲團上誦經。侍候太祖的高僧等到下了講席出來,允炆便邀他們到自己的宮中,探求經典的奧妙。

  那些高僧們無意中和太祖說起,太祖聽了,越惡允炆的不長進,下諭將允炆宮內所有的經典禪書,一齊搜出來燒了。允炆卻對著被焚的禪書,竟放聲大哭起來。

  又有內侍去報給太祖,本祖只長歎了一聲。以後不論允炆怎樣,再也不去干預他了。但允炆被太祖燒了他的禪書以後,滿心說不出的懊喪。又經藍玉的案件,元妃見迫自縊死了,允炆究屬情關母子,自然十分悲痛。又聞得元妃和藍玉有一種曖昧的關係,允炆以顏面問題,一肚的牢騷真是無處可所發洩了。

  他郁勃無聊時,便來御花園裡走走,不是金水橋邊垂釣,就是去飄香亭上看舞禽。

  有一天上,允炆正在魚亭裡觀遊魚,忽聽得嚦嚦鶯喉,一陣陣地順風吹來,只覺得非常地好聽。允炆不由起了一種好奇心,細聽那歌聲,卻從假山背後出來。允炆便提輕著腳步走到假山面前,從石隙中望去,只見一個婦人,淡妝高髻,素履羅裙,斜倚在石上,慢聲唱道:

  春光三月是芳辰,脈脈含情情最真。
  為郎寬衣郎欲笑,並肩相對有情人。
  寒往暑來又一秋,深情一片為君留。
  滄桑易改人情變,荒草斜陽冷墓遊。

  允炆聽了,這抑揚宛轉的歌聲,襯著那清脆的鶯喉,真有繞梁三日,餘音嫋嫋之概。便忍不住叫一聲:「好!」

  倒把那婦人吃了一驚,忙回過頭來,瞧不見什麼人,面上很是慌張。

  允炆乘間細看那婦人,原來是個半老徐娘。因此心裡大失所望,就有好無好地轉過假山去,那婦人見是皇孫,忙來叩見道:「臣妾放肆,汙了殿下的貴耳。」

  允炆微笑著道:「你是哪一宮的?進宮有幾年了?」

  那婦人低垂蝤蠐,淚盈盈答道:「賤妾是從前東宮的宮侍,屈指進宮已十五年了。昔日蒙及子不以蒲柳見棄,也嘗施雨露之沾,不幸太子暴崩了,賤妾從此冷處深宮,眨眨眼又是六年了,回首前塵,怎不令人傷心呢?」

  那婦人說罷,眼淚直和雨後瀑泉似地湧了出來。她那玉容,哀感中帶著嫵媚,淚汪汪的一雙秋水,越覺得流利動人,雖是佳人半老,風韻猶存,素服淡妝,卻不減粉黛顏色。允炆本是個情種,這時不免起了憐惜之心,便俯下身去親她的粉臉,那婦人也不峻拒,唯含淚說道:「賤妾已承恩太子,自悲命薄,不能再侍奉殿下的了。殿下卻這般多情,妾身非草木,寧不知感激,現在有個兩全的法子,但請殿下稍待片刻。」

  那婦人說著,盈盈立起身來,走向裡面去了。允炆不知她是什麼用意,只呆呆地坐在假山石邊等著。

  過了好半晌,見安樂軒的角門呀地開了,一片格格地笑聲,笑聲過去,便有三四個小宮女一路追將出來。允炆深怕驚了她們,把身體隱在假山的石窟裡,回頭見兩個小宮女向一個宮女狂追,那前面的宮女被追得急了,飛也似地繞過香華亭,經奔假山中來。到了假山面前,卻沒處躲藏,又轉入假山背後,慌慌忙忙地向那石窟裡一鑽。

  那宮女要緊避去她的同伴,不曾留神到有人在裡面。後頭追趕她的兩個宮女也走過了假山,一頭走一頭罵道:「這小蹄子的,不曉得她藏到哪裡去了,你不要給我們找著,那時小心你的骨頭。」

  她們說著,就坐在假山石上休息。那石窟裡躲著的宮女,連氣也不敢喘一喘。

  允炆縮在裡面,宮人卻瞧不見他,他從裡頭望出來,倒是十分清楚。見那宮人雲髻燕服,兩鬢低垂,額角掩齊眉,肩頭拖的旒須,臉上薄施脂粉,紅中透白,白裡顯紅。打量她的年紀,不過十三四歲,那嬌媚的姿態,已隱隱從眉宇間流露出來。

  允炆越看她越覺可愛,這時坐著的兩個宮女,口裡帶罵帶笑地走了。躲著的宮人便悄悄走出石窟,四面望瞭望,微微一笑正要回身走的當兒,不提防石窟裡一個人直竄出來把她的粉臂輕輕拖住。那宮女也大大地吃了一嚇,再看見是皇孫,才徐徐地拍著胸前道:「嚇死我了!」

  說著便掙脫要走,允炆這時細把那宮女一瞧,不禁怔了過去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因為那宮人的容貌舉動,竟似那縊死的香菱一般無二,所以把允炆看得呆了。

  那宮人要走時,走不脫,被允炆對著她癡看,弄得她那粉臉一陣陣地紅了起來,忍不住噗哧地一笑道:「殿下癡了嗎?只是看著我做甚?」

  允炆給她一說,不覺如夢初醒,便一手拉著她,同在假山石上坐下,一面笑著說道:「你是侍候誰的?今年幾歲了?」

  那宮女見問,低著頭答道:「臣妾是派在永壽宮的,自米耐娘娘帖蘭逝世後,便由王娘娘來居住,現在王娘娘處侍候,前後算著進宮還不到三個年頭,臣妾十二歲到這裡,今年已是十四歲了。」

  允炆聽了說道:「你是哪裡人?叫甚名兒?家中可有父母?」

  那宮女見提起了父母,眼圈便紅了,卻淚盈盈地答道:「臣妾本是淮揚人,小名喚作翠兒,父母都在淮揚,妾是由叔父強迫著送進宮來的,到如今家裡音息不通,不知道妾的父母怎樣了。」

  說罷垂下淚來。允炆忙安慰她道:「你且不要悲傷,將來我自替你設法,給你骨肉相見就是了。」

  翠兒見說,回嗔作喜道:「殿下不哄我的嗎?」

  允炆正色道:「誰來哄你呢!」

  翠兒才收了眼淚,兩人便說笑了一會,翠兒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兒,被允炆一勾搭,二人就絮絮講起情話來了。看看天色晚下去,那個婦人仍沒有出來,允炆知道她是脫身之計,於是也不去等她了,竟手攜著翠兒一同回宮,兩人這夜的光陰,自然異常地甜蜜。第二天上,允炆便令內監通知王妃,說翠兒是皇孫要她了,現留在東官侍候。王妃聽了,也沒有什麼話說。但允炆雖有了翠兒,對於那天唱歌的婦人依舊不能忘情。

  明宮中的規例,每到了三月三日,宮人嬪妃們都在御花園裡拍球打秋千,這天的皇上便率領著六宮在那裡看宮人們遊戲。其時皇孫允炆也在旁邊侍駕,遠遠瞧見唱歌的婦人,方持著輕羅小扇在花叢裡撲蝶。允炆不由地心上一動,只推說身體不適,悄悄地抽空出來,到了花亭邊,一把拖了那婦人的衣袖望花亭裡便走。那婦方伺著蝶兒,不防允炆這一拖,幾乎失足傾跌,只得隨著允炆到了亭上,花容兀是失色,並嬌喘微微地說道:「殿下怎的專為嚇人?」

  允炆笑道:「你好乖刁,為什麼哄我等在那裡,你倒一去不來了,今天又被我候著,你還有什麼話說?」

  那婦人歎口氣道:「妾蒙殿下的見愛,此恩恐今世不能報答的了。自念殘花敗柳,只可茹素參禪,妾心已如死灰,再不作意外的想念了。殿下倘能相諒,賜妾一所淨室,使妾得焚香禮佛,終老是鄉,便是妾的萬幸了。」

  允炆見說,也覺有些感動,當下欣然答道:「你既有這個心,我也不便強你,況人各有志,我就這樣地辦吧!」

  那婦人忙跪下叩謝。允炆問了她的宮名和名兒,才知那婦人姓汪氏,名叫秋雲,十九歲進宮的,現住在玉清宮裡。從前雖經太子臨幸過,卻不曾有封典,所以直到如今,還是一個老宮女。允炆問明之後,和汪秋雲走下花亭,送她到了玉清宮,允炆便也自回。這天因宮人們多不在宮中,差喚的人很少,允炆卻不曾說出。

  明天的清晨,允炆一早起身,親督率著宮人們打掃起一間淨室來,室中的陳設極其精雅,正中的壁上,掛著觀音大士像,案上置著魚磐之類,把一座宮室,弄得和庵堂寺院一樣。翠兒見了,很是詫異,便來問允炆,允炆回說是供養高僧。於是佈置妥當,由允炆暗暗地把汪秋雲接來住著。一面將宮門深扃了,飲食都從窗中遞給,無論何人,沒有允炆的手諭不准進去。

  翠兒也不知允炆搗什麼鬼,汪秋雲在裡面住了一年多,宮中大大小小一個也不曾知道的,大家只聽得宮中的魚磬聲,不曉得是僧是道,到底是什麼人。日子漸漸地久了,宮中都稱這所宮室作密室。那時允炆時常到密室裡去,一天正和汪秋雲廝纏著,忽聽打門聲如雷,外面內監大叫皇接旨。不知是什麼諭旨,且聽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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